对于北京西山,我还是比较熟悉的。我曾在八大处的军区大院里听了三年松涛、看过了香山红叶把整座山烧成火焰的盛景,也数过阳台山“远近高低皆是花”的春日繁花,却不知这片熟悉的山峦深处,还隐着一条能触摸到历史温度的小径——林迈可小道。友人说“那是条浸着烽火与深情的路”,一句话便勾得人魂牵梦萦。
盛夏时节,如愿成行。阳台山位于京西的苏家坨镇境内。自景区南门而入,不过百米远,一块青灰色的路牌静静立在栾树荫里,“平西地下交通线——林迈可小道”几个朱红大字,在透过叶隙的阳光下微微发亮。
脚下的路是新铺的,卵石与水泥砖拼接出整齐的纹路,走上去踏实稳当;而左侧几步开外,一条青石板路正匍匐在草木间,石板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缝隙里钻出的青苔带着湿润的绿,像是从百年前一直蔓延到此刻。同行的向导说,新路是为方便游人,老路才是当年的模样——那条被踩得发亮的青石道,当年林迈可骑着摩托车走过的,正是此路。
山道两旁的栾树与榆树早把枝叶搭成了连绵的绿伞,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上洒下跳跃的金斑,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碎金子的匣子。蝉鸣早已撕破七月的闷热,一声叠着一声,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山谷都罩在里面。才往上爬了不足千米,后背的衣衫就已被汗水浸透。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扶着一棵老榆树喘息。树皮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忽然就想起那个金发碧眼的英国人。八十多年前的夏天,他是不是也这样汗流浃背?不同的是,他骑着的摩托车上,藏着八路军急需的药品与无线电零件。那车斗所承载的,或许比七月的暑气更让人喘不过气。若是冬日呢?大雪封山,冰凌裹住石板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摔过多少跤?但车轮碾过的辙痕里,不曾印过“回头”二字。
林迈可的故事,是从1909年英国的一个贵族庄园开始的。他出生时,窗外正飘着英格兰的细雨,谁也想不到这个痴迷无线电的男孩,未来会把生命中最炽热的十年,献给遥远东方的烽火。28岁那年,他受聘到北平燕京大学任教,赴任前特意绕道北美,想看看那里的大学是如何运转的。就在那艘穿越大西洋的邮轮上,他遇见了白求恩。
后来他常对人说,白求恩谈论中国时眼睛里的光,比大西洋的浪涛还要亮。那位加拿大医生说起延安窑洞的油灯、说起太行山深处的伤员、说起“中国的抗战是世界的事”,这些话像种子落进林迈可心里,在抵达北平前就已发了芽。
到燕大任教时,林迈可还叫Michael Lindsay。直到认识冰心,这位聪慧的女作家听了他的英文名,笑着说:“不如叫林迈可吧,又有森林的生机,又有迈步向前的劲儿。”从此,这个带着东方韵味的名字,就成了他在中国的印记。那时的燕大虽处于日军占领下的北平,却像座孤岛,藏着许多心向光明的人。林迈可在课堂上教经济学,课后总爱和进步学生凑在一起,听他们讲敌后的故事。
入职才三个月,林迈可就按捺不住了,借着周末郊游的名义,他骑着摩托车穿过日军的封锁线,一路颠簸到了抗日前线。在山西省五台县,他又见到了白求恩,这次是在战地医院的手术台前。医生的白大褂上沾着血,手里的镊子却稳如磐石。林迈可站在帐篷外,看着夕阳把太行山染成血色,忽然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
回到北平后,阳台山这条小道就成了他的秘密通道,每周,林迈可都骑着那辆摩托车,装作去山里写生的样子,车斗里藏着用帆布裹好的药品、汽油和无线电零件。有次过日军检查站,一个日本兵敲着车斗问:“里面装的什么?”他笑着掀开一角,露出画架和颜料,用生硬的中文说:“画画,花的,好看。”那些藏在画具底下的磺胺药片,正等着救前线战士的命。
林迈可书房里的灯总亮到深夜。外文药瓶上的标签要一个个撕掉,换上用毛笔写的中文名字——“止痛片”“消炎药”……字迹虽歪歪扭扭,却比任何书法都更有力量。后来,他找到个帮手,是燕大的山西姑娘李效黎。姑娘梳着齐耳短发,眼睛亮得像太行山的星,不仅帮他贴标签,还能在他被日军盘查时,用地道的北平话打掩护。
共同的秘密让两颗心越靠越近。1941年夏天,他们在燕大的小教堂里结了婚,没有鲜花、没有礼服,李效黎穿着自己做的蓝布旗袍,林迈可胸前别着她绣的手帕,上面用英文绣着“向前”。可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太平洋战争的炮声就炸响了。12月8日清晨,林迈可在司徒雷登校长的帮助下,撤离校园,奔向阳台山;仅仅十分钟,日军就包围了校园。
小道尽头藏着座别致的院子,是法国医生贝熙业的家。这位留着络腮胡子的法国人来到中国,在西山开了家诊所,不仅给当地人看病,还常常把药品偷偷送给八路军,被百姓叫作“西山的罗宾汉”。他的花园成了秘密联络站,林迈可每次送物资,都要在这里歇脚。
石板路的尽头有口老井,井口的石头被绳子勒出深深的槽。向导说,当年林迈可就是在这里给摩托车加水,有时还会把药品藏在井壁的暗格里。我探头往井里看,井水清澈,映着天上的流云,恍惚间,那流云竟变成了烽火年代的硝烟。
站在观景台往西望,远山如黛,层层叠叠地铺向天际。向导指着最远处的一抹淡影说:“那方向,就是五台山。”林迈可当年撤离北平后,就是从这里往五台山去的。在晋察冀军区,他成了通讯部的技术顾问,把那些缴获的旧发报机拆了又装,硬是改成了能扛在肩上走的“行军电台”。
最难的是发电机。以前的发报机要用手摇发电机,背着走山路已是艰难,发电时还得两个人摇,根本不适合游击战。林迈可盯着电池琢磨了好几天,忽然拍着大腿说“有了”。他把汽车蓄电池拆开来,重新组装,竟真的造出了用电池的发报机,功率还比原来的大了一倍。后来美军观察组到延安,看到这台机器都惊叹:“这技术在世界上也是顶尖的!”
那时的李效黎,除了照顾林迈可的生活,还在军区办的培训班里教英语。他们的女儿艾莉佳就出生在吊儿村(现在叫“吊里村”)的土窑里,接生的是个会说几句洋文的老军医。孩子满月那天,战士们送来山里的野果,林迈可抱着女儿,在窑洞墙上画了棵圣诞树,树下写着“愿和平早日到来”。
站在阳台山顶,天格外蓝,云也格外白。往西再望,越过无数山峦,就能看到延安的方向。1944年5月,晋察冀军区的通讯设备全部改装完毕,培训班的最后一批学员也毕业了。林迈可一家开始了新的旅程——他们要去延安。
那一路走了整整一个月。穿越三道封锁线时,李效黎抱着刚满周岁的艾莉佳,林迈可背着无线电零件,战士们轮流帮他们扛行李。有次在山涧边休息,女儿指着天上的飞机喊“大鸟”,林迈可赶紧把她搂进怀里——那是日军的侦察机。直到看到宝塔山的轮廓,他们才敢松口气。
在延安,毛泽东请他们到窑洞吃饭,桌上摆着陕北的小米粥和南瓜。周恩来笑着说:“你给我们造的电台,比蒋介石的还好用。”朱德总司令亲自给林迈可颁发任命状,任命他为十八集团军通讯部顾问。但最让他难忘的,是那间十平方米的窑洞。
当时,国民党封锁了延安,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敌后抗战的真相。林迈可一拍桌子:“我们造台大功率发报机!”他带着在晋察冀军区教过的学生钟夫翔,把缴获的零件拆了又拼,在黄土高原的窑洞里,硬是攒出了一台600瓦的大型发报机。
开始发报那天,窑洞外挤满了人,当“新华社延安”的电头第一次通过电波传到印度、传到美国西海岸时,林迈可看着李效黎,眼里的光比发报机的指示灯还要亮。他们的小儿子詹姆斯就是在那时怀上的,出生时,发报机正播报着欧洲战场胜利的消息。
下山时,夕阳把山道染成了金色,蝉鸣变得激昂起来,像是在唱一首悠长的歌。回望那条隐在暮色里的小道,忽然觉得它不再只是石板与玛瑙石的拼接——它是用信念铺就的路,是用深情浇灌的道,是林迈可的脚印与无数中国人的脚印叠在一起,踩出的生命轨迹。
抗日战争胜利后,林迈可一家回到了英国,但他总说“中国是第二故乡”,书房里一直摆着那台他改装的发报机模型。1994年他去世时,床头还放着李效黎绣的那块“向前”手帕。五年后,已是白发苍苍的李效黎回到山西,代表林迈可向故乡的小学捐了款,她说:“迈可说,要让孩子们记得,曾经有很多人,为了他们能安稳读书,拼过命。”
走到山脚时,暮色已浓。景区的灯次第亮起,照亮了“林迈可小道”的路牌。我忽然明白,有些路,走的人越多,就越清晰;有些故事,讲的人越多,就越鲜活。就像这条小道,它不仅见证了烽火年代的跨国深情,更在告诉我们:和平从来不是凭空来的,它是无数人用信念与勇气,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李众
编辑手记
信念沟通的永恒价值
编完文章,我的脑海里还不时地闪现着“林迈可小道”,它已不只是一条普通的山间小径,更是一段不该被遗忘的历史铭文。感谢这样的文字,让我们在当下,仍能感受到历史脉搏的清晰跳动。
林迈可的故事最引人深思的,莫过于他在战火纷飞的中国所做出的非凡选择。一位英国的贵族,毅然投身到中国人民的抗战事业中,这种选择的背后,是其所掌握的专业知识与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的完美交融。
林迈可不仅是一位有着精湛无线电技术之人,也是一位身体力行的文化使者。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当人类面对共同的不公与压迫时,团结与合作才是战胜黑暗的力量。正如林迈可当年架起的,不仅是无线电波,更是沟通与希望的桥梁。
在当今世界,我们依然需要继承和发扬这种跨越国界的精神,共同应对人类面临的挑战。
关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