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家人相携,去太行山深处的八泉峡看看。
此前我未曾涉足太行山,对此行未抱太大奢望。记得余秋雨《文化苦旅》里写过,一座风景名山因多年战火而寂寞冷清。想来,太行山这千载兵戈之地,大抵也逃不过岩骨裸露、草木萧疏的寂寞景象。
车出新乡,渐入太行山腹地,山峰层层叠翠,林间鸟雀啁啾、溪流如练、游人如织。美景着实怡人,同行中忽有人感叹:“若能在山中住上几日该多好!”一语点破大家心中暗藏的情绪。
八泉峡终于映在眼前,不愧是“太行第一雄峡”。高崖之上,八眼清泉不舍昼夜,喷珠泻玉直跌谷底,形成八道活泼水脉;两侧岩壁拔地而起,石纹如经卷密布,又似泉流千年冲刷的泪痕,人在其中,顿感时空凝滞,唯有山风拂过耳际。穿过栈道,仰首望去,天空被两峰挤成细缝,一束金光直刺谷底,惊得轻尘在光柱中旋舞。
水声轰鸣扑面而来,水流从高处跃下,撞碎在岩壁上,激荡起迷蒙水雾。阳光穿过,凭空织出数道彩虹,悬于青峰间,美得令人屏息。秋意正浓,几树黄栌、枫香点染于苍翠山壁,红黄斑斓,错落有致,负氧丰盈,飞瀑訇然,如天地间一曲动人的乐章,洗耳洗心。
半山腰歇脚处,山民小院,柴门虚掩,炊烟袅袅。主妇端出粗瓷大碗盛的金黄小米粥,清香里裹着山野清气,一小碟野韭花酱,咸鲜里透出日头晒过的暖意,新采的野菜与山蘑爆炒出浓郁香味,玉米酸枣面窝头粗粝回甘。农人倚门憨笑:“山里长的,纯野生的。”笑纹里满是知足,檐下的红辣椒映衬着他们红火的幸福。
玻璃平台悬于千仞之上。俯视深谷,游船缓缓划开柔波,群峰倒影入水,山水相映成趣。乘上缆车,峡谷在脚下舒展,谷底碧流化作丝绦蜿蜒于群山的皱褶里,愈往高去愈渺小如芥。极目远眺,秋色豁然开朗,层林尽染、深浅不一的红与黄,恰似无数温暖的火焰,在千山万壑间静静燃烧。当年李白“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的心境,此刻竟成了脚下一片无声的苍翠。
漫溯于八泉碧波上,船移景换,恍然不知身在画里画外。峭拔峰影沉入水底,随涟漪轻轻晃动,唯峭壁上隐约尚存栈道凿痕,如史册残章,与崭新的玻璃廊桥默然对峙——时代各有其路,皆需于危崖寻立足之地。山间果香与草木清气在微凉秋风里浮动,沁人心脾。远处坡地上,农人身影点缀于绚丽秋色中,正俯身采撷山货。曹操诗云“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若见今朝此景,想必会咏出不一样的雄文诗章。
下山时,见一老者于石阶旁清扫落叶,竹帚沙沙,卷起片片金黄。他抬头微笑,皱纹里蓄满了山峦秋色:“来了都是捡风景的人,久了自己也成了别人眼里的景致。”言毕又低头劳作。我们默然走过,顿觉索道飘然、栈道惊心,皆不如这帚下沙沙声来得踏实深沉。这寻常身影是山民于这方水土扎下的根脉,比石壁上那些金戈铁马的传说更接近山的本相。
踏上归途,渐行渐远,八泉峡在暮霭中缩成一道青色影子。来时那个“山居几日”的念想悄然沉淀——毕竟是匆匆过客,终究无法真正酌饮那八道清泉以解灵魂之渴。
山风过处,送来缕缕清爽,隐隐闻到农人新炊小米的馨香。其实所谓风景,原来并非仅供远眺的画卷,它最终还是要融入人间烟火,成为岁月灶膛里持久添续的薪柴。
魏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