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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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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山西日报

劈开记忆 寻找自己以及意义

日期: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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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1版:副刊       上一篇    下一篇

  •   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末期的“新散文”是当代文学散文创作的一个流派,张锐锋是其中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散文集《张锐锋散文》收录到“中国现当代名家散文典藏”丛书,是山西文学的重要收获之一。该丛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以《鲁迅散文》为首部作品,涵盖鲁迅、茅盾、巴金等现代作家及汪曾祺、史铁生等当代作家的经典散文,旨在系统呈现20世纪以来中国现当代散文创作成就。
      张锐锋的散文具有世界眼光和当代属性,自始至终隐含着一种原始混沌的经典性,布满了四通八达、蔓延恣肆的意义蹊径。他以童年视角勾勒了宇宙的尺度,并尽其所能重构和创造着记忆,对生命之谜和人性之惑进行绵延的叙述和解释。乡村画师在屋子里的画作,火车站,灰色的乡间道路等等,在他的笔下渐渐显露出诗性的启示和灵光。
      本版今天特刊发张锐锋自述和关于散文集《张锐锋散文》的书评,以飨读者。

    ——编者

      张锐锋,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第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出版《幽火》《皱纹》《别人的宫殿》《古灵魂》等30余部散文集,其中《飞箭》获第二届大家·红河文学奖,《鼎立南极》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历时10年创作的200万字长篇散文《古灵魂》于去年出版。

      福克纳说,生命是在低谷孕育的。他说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你从低谷走出来之后,就会缅怀低谷中的景物,生命似乎获得了某种依据。如果没有这样的依据,你将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因为你要表达的自己遗落在低谷里。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最复杂的生活,时代剧烈的变化,让我们无法判断前面会出现什么。我上小学的时候,村庄里还没有电灯,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第二天早上,两个鼻孔下会留下两道油烟熏痕。乡村学校里,老师们都用方言讲课,没什么人会说普通话,只有最初的启蒙老师让我们学习拼音的时候,希望我们说普通话,但同学们试着说的时候,别扭的发音总是引发哄笑。
      那时候的乡村十分贫穷,生活简单、简陋,但是很多村里人都各有特点,相对来说,人在这样的极端条件下既不用掩饰,也不用故作姿态,可以说,人处于“赤裸状态”,这是一种纯洁语境,你看见的基本就是真实的,这给观察者带来无障碍的原始性条件。因而我对自己童年时代所看见的一切印象深刻,乡村就在这种原始荒凉中伴随我成长,这为我以后的写作提供了源源不绝的资源和灵感。童年的故乡不仅带给我贫困中的煎熬和痛苦,也给了我荒凉和萧条中的自然之美和希望幻象。我们村庄紧邻火车站,火车站是一种象征,它的内在意义在于打破封闭性,让人感受到远方和生活的可能。
      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来自故乡的塑造,因为我们与故乡具有某种隐秘的同构关系,它的精神气质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都会把我们带入它的灵魂深处,我们脱胎于它,我们的灵魂是从它的灵魂中抽取出来的。它的种种事实,已经不再是消失了的东西,而是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它自然而然地进入我们的文学创造,成为我们认识生活的支配性力量。当然文学的探索不是来自简单的事实积累,而是从混乱无序的记忆中梳理和寻找秩序,以及从秩序感中提炼我们对生活的思考和理解。事实只能提供思考的素材,它所说的是“是什么”,而我们不仅要描绘和讲述事实,还要从中寻找“为什么”。事实不提供答案,但它提供方程式,我们试图在解题过程中找到唯一的解,实际上这个唯一的解并不存在,因为我们的认知总是存在缺陷,当我们获得答案的时候,事实上并不是真正的答案,而是带来更多的疑惑。越是想要获得答案,越是陷入深渊。
      这也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它在描述事实的时候,意义从中涌现。不是描述产生意义,而是事实和事实的重组与复杂交织,构建了意义的结构。生活的各种要素放入一个实验装置后,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结果,它已经在类似于化学反应的过程中展开了我们的情感、内心的感受、想象力、理解和直觉,生活本身的真实性将我们卷入了一场创造性风暴,我们为不断逼近本质的力量所激动,但实际上它们暂时并没有出现答案,这激发了我们进一步追寻的欲望。我在写《深的红》的时候,不仅是写一个乡村画匠,也通过乡村画匠将我的目光指向不可知的秘密世界中。而在《失乐园》中,我看见了乡村的过去,也看见了乡村的现在,这样就为我们建立了一个双重的对比性视野,揭示了不同生活场景在时间中的联系。这是一种充满了感伤的失去和拥有的关联性存在,乡村成为自我的遗存,一种精神性召唤,它从幽暗的记忆中一跃而出,获得了不可替代的悲剧感和神圣性。
      在《记忆的丘陵》一文中,我同样以童年的眼光重新审视我所生活过的地方,那些街道和崞阳镇的场景历历在目,曾经是那么平凡的、习焉不察的事物,突然在记忆中闪耀,它们变得温柔和温馨,它们和我失去的年华被存储在同一棵大树的年轮里。在过去,它们不曾闪现,因为我经常看见它们,一切似乎并不重要,但我从记忆中窥探的时候,它们变得与众不同,它们的样子转化为精神面孔,我重新看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在看着我,我们的目光触碰在一起,就像在荒漠里遇见故人,给我无限的惊喜之情。这一次,我不是遇见它,而是发现了它。一个地方不在乎你是不是去过,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生活过,而是你的世界是不是因它的存在而被重新构建,你是不是因它的原因而与世界取得深层联系,是不是因为它在你的内心不断激起某种秘密的冲动的激情,并一次次完成自我认知的飞跃——你会因它而感到世界和自我的完整性,这就是发现的奥秘。
      这部书中所收集的都是我以前的作品,对于我来说,也许那时的创作经验还不够丰富,在技术层面上也不够成熟,但它不会因时间的延伸而感到意义递减,因为这是我的一部分,也是我文学创作经历的一部分。也许文学就是一次次试错,并在这试错中找到不断探索的依据。不是成熟让我们热爱文学和铸就个性,而是不断出现的误差让我们接受另一次挑战,引领我们不断探索前行。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生活为什么是这样?我们为什么存在又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存在?我们是怎样生活的,又应该怎样生活?这是文学永恒的问题,也是文学的魅力所在。我们总是试图通过讲述过去的故事来解答这些问题,但故事永远不会结束,看起来已经结束的故事仅仅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而后面的故事缺少前一个故事的铺垫,就不会实现真正的开始,它实际上是前一个故事的续集。事实是无穷的,不可能通过一个故事而穷尽,因而文学也不可穷尽。文学不仅提供有限的事实参照,也在大坐标上提供具有参考价值的意义角度,也许这角度上充满了谬误,但谬误也是关于本质的对称反射,是我们认知的重要的、不可缺少的部分。

    张锐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