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暑气蒸腾,婆婆的浆水便格外受青睐。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回到家,端起一小碗炝好的浆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凉与酸在体内弥漫,像无声的泉流,悄然退却暑气几分。
家中那只不大的双耳坛子,自我成婚便盛着乳白色的浆水。岁月更迭,它始终清冽如初,从未变质,这份温润持久的清澈,总让我惊叹不已。
有次问婆婆浆水的做法。她说,得有“引子”——从浆水养得好的人家舀几勺浆水回来,把煮过面的面汤淀清,倒进浆水坛子里,再将洗干净的芹菜、包菜的叶片在开水里焯一下,一并放入其中,过几日浆水就会发酵得酸爽可口。她眼神郑重,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正在发酵的生命。
盛浆水的器皿,以陶瓷制品最佳。婆婆手指轻轻抚过罐身,像抚摸一个老友。浆水要常搅动,常更新,每舀出一些后,得添新鲜的面汤进去,这样才能常吃常新。否则就会坏掉,表面浮出一层“白花”,泡着的酸菜也会像死鱼一样翻上来,散发出一股腐臭味,让人掩鼻。婆婆的话让我想起一位教育专家的讲座,他说,人的心要不断地搅动,方能生出涟漪。原来人心也像一个浆水坛子,需要时时照料,才能保持鲜活。
那年婆婆回老家,临行前嘱咐我替她“养”好浆水。我们不常在家做饭,怕浆水坏了,就舀出一些倒掉,再添新的面汤进去。不料浆水很快坏掉了。婆婆说:“你浪费浆水,浆水气死了。”她总是保留着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讲究,比如给别人的浆水引子,舀好以后一定要再舀出三勺重新倒进自家浆水坛子,“要把根留下呢,要不咱家浆水就不酸了。”她说得煞有介事,我也只好煞有介事地照做。
一碗酸香氤氲的浆水面,是浆水最常见的吃法。最令我回味的是婆婆做的浆水“雀儿舌头”——用热油炝香葱花蒜末,倒入浆水煮沸,再把玉米面、豆面或荞面擀薄、切成小巧的雀舌状面片。待这些小面片在沸水里翻腾几个来回,浇上炝好的浆水,再配上炒好的韭菜、嫩芹和辣椒等盐菜,一口下去,满身的倦意都消融在这酸香里。夏秋之交,煮一锅南瓜、洋芋和玉米,饱餐后喝碗温热的浆水拌汤,通体舒畅,连耳畔拂过的风都变得分外温柔。
婆婆有口头禅:“有盐没浆水的”,是形容一个人说话做事无趣无味,由此可见浆水味淡。不仅如此,浆水的淡里还有微微的凉,在炎热的夏季,最适合消暑。醋的酸带有一股凝聚之力,集中、浓烈,一小口就足以让人咋舌,故而调味时,以小小的汤匙计就能无限释放;浆水的酸,类似悠长的回味,得以大一些的瓢计,才能吃出滋味。
夏日里,爱人回婆婆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端起大碗喝炝好放凉的浆水,“大热天的,喝一气浆水,舒坦!”每次喝完他都会这么说,仿佛生活的幸福滋味,全在那一碗解暑的浆水里。
这些年,浆水渐渐淡出了我家餐桌。
今年盛夏,忽然忆起浆水的酸香。我照着记忆里步骤,竟真做出了当年的味道。爱人下班回家,接过一碗浆水一饮而尽,笑道:“大热天的,喝一气浆水,真舒坦!”尾音里透出掩饰不住的哽咽。
一旁,罹患阿尔茨海默症6年的婆婆,嘴角挂着涎水,低垂着头在轮椅上昏昏欲睡。
吴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