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岚县的雾是淡紫色的,像凤鸟初醒时抖落的羽梢。风从饮马池山滑下,掠过岚漪河,把第一缕湿润送到坡头坪的土豆田里。此刻,土豆秧还拢着夜露,叶片叠成一枚枚小舟,托着尚未升起的太阳——岚县人不叫它们土豆,而唤作“山蛋蛋”。我蹲在垄沟,指尖触到一粒微凉的土块,像摸到凤羽的根部:外表粗粝,内里却潜伏着金黄的火焰。忽而明白,岚县把最盛大的秘密埋在最谦卑的球茎里,正如古老的凤鸟把最明亮的歌喉借给最哑默的卵。
日头爬高,土豆花开,白瓣紫晕,五瓣一朵,像凤羽上的眼斑,眨一次,整个高原就亮一层。养蜂人老闫说,土豆花不香,却招蜂,蜂们不是为香,是为那一点淡腥的地下茎的预告。它们懂得:真正的甜藏在黑暗里,正如真正的光始于黎明前的无光。老闫递我一碗土豆凉粉,冰裂的纹理里漂着星子般的油泼辣子。我咬一口,辣先抵达舌尖,凉再渗入牙缝,最后是一缕回甘——像凤鸟掠过天空,翅尖留下一道看不见的暖痕。
正午,我和恩杰老师带着采风团队,沿新铺的“彩凤道”上山。路是深褐色的,像土豆皮被阳光烤得卷边,两侧立着稻草人,披红挂绿,臂弯里抱着一串串土豆,像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同行的诗人巧玲忽然停步,指着远山:“你看,那山脊是不是凤的脊骨?”我抬眼,岚岫起伏,一重青一重黛,在蒸腾的热浪里,果然显出羽骨与翅脉。而山谷间,梯田如鳞,土豆秧是刚长出的绒羽,风一过,鳞羽翻动,整座山像要振翅。巧玲来过一次,她说:“凤非梧桐不栖,岚县没有梧桐,却有土豆。土豆是岚县的梧桐,也是岚县的涅槃。”我问缘由,她笑而不答,只从怀里掏出一张旧照:20世纪六十年代的岚县,赤地焦土,老人把土豆切片晒干,当作命。如今,同一片土地,土豆被雕成凤凰,在当地举办的旅游节的彩车上昂首。
傍晚,我和我们的团队走进王狮乡的土豆窑洞院。窑洞里,土壁被土豆淀粉刷得雪白,穹顶悬着土豆灯,灯罩是镂空的土豆纹,光漏下来,像凤羽筛出的星雨。主人李婶用丰盛的土豆宴来招待我们:土豆鱼鱼、土豆擦擦、土豆月饼,最后是一盅土豆酒,澄黄如融化的落日。酒过三巡,李婶唱起《刨土豆调》:“一镢头刨开生死路,两手捧出日头红。”歌声粗粝,却带金石声。
夜深,团队露宿于饮马池山顶。银河倾泻,像凤尾扫过苍穹。同行的地理学者小赵说,岚县地处吕梁北端,海拔高、温差大、沙质壤,钾元素丰沛,因此,土豆淀粉含量高、口感沙绵。我点头,却觉得这些术语太薄,盛不住此刻的星空。我伸手,想抓一把风,风从指缝溜走,只留下土腥与花香。我忽然懂了:土豆不是土豆,是岚县人与时间合谋的一场羽化。他们把苦难埋进黑暗,黑暗回赠他们金黄;他们把金黄举过头顶,金黄便化作彩凤。
次日黎明,我们去看“土豆凤凰”揭幕。那是一只用三千斤土豆拼成的巨凤,羽片是土豆片、羽脉是土豆丝、眼睛是两粒紫土豆。太阳跳出云层的刹那,凤身被点燃——不是火,是光。光线穿过土豆的孔隙,发出琥珀色的透明,像一块巨大的山被瞬间照亮。一个孩子伸手去摸凤尾,土豆片沙沙落下,像一场金色的雪。雪落在孩子发梢,也落在我的心上。那一刻,我听见凤鸟振翅的声音——不是呼啸,是土豆在土里翻身,是老闫的蜜蜂振翅,是李婶的歌声裂石,是岚县三十年风调雨顺的轻响。
离开时,阿岚送我一小袋土豆种子,外皮带着岚县的土。他说:“回太原种你院子里吧,等花开时,你会看见凤。”我笑着收下,却知这袋土豆已无法下种——它早已在昨夜发芽,根须穿过我的掌心、扎进我的心脏。车过岚漪河,回望高原,土豆田如万盏灯,一盏一盏,亮到天际。我知道,那并非人间灯火,而是凤羽未收的余烬。岚县人用一生把灰烬磨成金粉,再撒向山河,于是,山河有了飞升的轨迹。而我,一个过客,只捡得一粒金粉,藏在眼底。
日后,每逢暗夜,我便轻轻眨眼,那里,有一只岚县的土豆凤凰,正驮着整个吕梁山,缓缓飞过。
廉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