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破碎的世界里 寻找不灭的星光-北京青年报
日期:12-05
◎冯新平
整理旧书柜时,一本封面斑驳的《渴望生活》从书堆中滑落。那橙黄色的封面上,凡·高的自画像若隐若现,他那缠着绷带的左耳和深邃的眼神,在岁月侵蚀下更显沧桑。书脊的烫金字迹已有些模糊,边角因反复翻阅而起毛,轻轻一触,便有细小的纸屑簌簌落下。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定价二元二角——这个在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数字,在当时却是一个中学生省下好几顿早餐才凑齐的。厚厚的545页正文之外,还附有102页的凡·高画作,那些粗糙的铜版纸印刷的画面,却是我青春时代见过的最绚丽的色彩。
翻开扉页,当年用钢笔工整写下的购书日期——1992年3月15日,墨迹虽已泛黄,却像一道时光的闸门,瞬间将我带回了那个在中学课桌上偷偷阅读的下午。阳光透过教室的木格窗,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粉笔灰在光束中缓缓飘浮,而我的心早已飞越重洋,去往法国南部的阿尔勒,追随那个头戴草帽、背着画架的孤独身影。
这本书的到来,恰逢其时。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正值文化思潮涌动的年代,校园里弥漫着诗歌与哲学的气息,年轻的心灵渴望突破现实的桎梏。欧文·斯通的这部传记,以其小说般的生动笔触,为我们这代人打开了一扇通往艺术圣殿的窗口。在数理化课本堆积如山的课桌抽屉里,这本厚厚的传记成了我精神的避难所。那时的中国少年,对凡·高的了解大多仅限于画册上的《向日葵》和《星月夜》,而这本书却让我们看到了画作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他的痛苦、他的执着、他对美近乎偏执的追求。
凡·高在博里纳日煤矿传教的经历,给年少的我带来最初的震撼。这个瘦弱的荷兰青年,把自己的一切分给矿工,睡在草堆上,满脸煤灰,却依然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写道:“痛苦之中会产生某种美的东西。”这种近乎固执的坚持,让当时为考试成绩焦虑的我,第一次思考什么是真正的苦难与信仰。我开始明白,有些选择无关功利,只关乎内心的召唤。
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写给弟弟信中的那句话:“我希望他们看我的画时,会说——这个人感受得很深,这个人感受得很细腻。”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我懵懂的青春。在应试教育的重压下,这本书教会了我如何去“感受”。我开始留意黄昏时阳光在黑板上的变化,观察雨滴在窗玻璃上滑落的轨迹,甚至在数学公式的间隙里,偷偷描摹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凡·高用他短暂的一生证明:真正动人的,从来不是技巧的完美,而是感受的真挚。那些被常人忽略的日常——一双破旧的农鞋、一张简单的木椅、一片普通的麦田,在他的笔下都焕发出永恒的光彩。
三十多年后重读,这本书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一本普通的艺术家传记。在这个被算法和流量主宰的时代,凡·高的故事仿佛一个遥远的隐喻。他一生只卖出一幅画作《红色葡萄园》,却从未放弃对艺术的忠诚;他饱受精神疾病的折磨,却在发病间隙画出了人类艺术史上最充满生命力的向日葵。这种在绝望中依然保持创作热忱的精神,恰是对当下功利主义最有力的反驳。当我们被点赞数、阅读量所困时,凡·高提醒我们:真正的价值,往往诞生于无人喝彩的坚持中。
书中那个在阿尔勒疯狂作画的凡·高,每天迎着日出外出,在麦田里、在橄榄林中、在星空下,用画笔捕捉着生命的悸动。他说:“我越来越相信,创造美好的代价是:努力、失望以及毅力。首先是疼痛,然后才是欢乐。”这句话如同一粒种子,三十年来一直在我心里生根发芽。当我面临职业选择的迷茫、在人生路上陷入困顿的时刻,总会想起那个在法国南部顶着烈日作画的背影。他教会我的,不仅是如何欣赏艺术,更是如何面对生活——即使世界以痛吻我,也要报之以歌。
这本书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它附赠的102页画作。从早期灰暗的《吃土豆的人》到晚期绚烂的《鸢尾花》,读者可以一边阅读文字,一边对照画作,亲眼见证一个艺术家如何从灰暗走向辉煌,从写实奔向表现。那些画作虽然印刷粗糙,却依然能感受到凡·高笔触中奔涌的情感。特别是《星月夜》那一页,漩涡状的星空仿佛要从纸面上旋转而出,那种躁动不安的美,至今仍能撼动我的心魄。这种编排,让文字与图像相互映照,构成了完整的阅读体验。
合上书页,手指轻抚封面上那个缠着绷带的艺术家肖像,那个头发凌乱、目光炽热的荷兰人仿佛就在眼前。我想起他在生命最后时刻说的话:“苦难永不会终结。”但他用自己的一生证明:正是在这永恒的苦难中,人类依然可以创造出永恒的美。他提醒着我们:在这个追求即时满足的时代,依然有人愿意为心中的美好奉献终生;在这个讲究实用主义的年代,依然有人相信,那些看似无用的坚持,最终会照亮人类的精神世界。
《渴望生活》这个译名取得极好——凡·高的一生纵然坎坷,但他始终在破碎的世界里,寻找着不灭的星光。而这本陪伴了我三十多年的旧书,封面虽已褪色,书页也已泛黄,却依然在证明:真正的艺术,永远不会被时代湮没;真正的热爱,终将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回响。每当我翻开它,就仿佛重新点燃了心中那团火——那是凡·高留给世界的,永不熄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