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新
第一次看到蔡志忠的漫画书，是初中毕业那年暑假。书店的新书台上摆出一大片，挑来挑去买了三本，《唐诗说》《宋词说》和《史记》。那时候有机会读到的课外书实在有限，也就是一些杂志，连《唐诗三百首》都是到了高中从同学那儿借来抄的。我买的蔡志忠漫画《史记：历史的长城》，在高中班里也传阅了好长时间。这本小册子其实只讲了战国四公子的故事，读了也觉得大长见识。
和平日所见漫画不同
蔡志忠的“漫画”，和平日所见的漫画不同。当时报纸杂志上最常见的，是所谓讽刺漫画，绝大部分是单幅的，也有讲一个情节简单的故事的四格漫画；或以“幽默”为主，逗人一笑。《人民日报》曾有一份漫画类的子报《讽刺与幽默》，基本就涵盖了日常所见的“漫画”主题。
从血缘上讲，蔡志忠的“漫画”更接近于流行了数十年的连环画——以较长篇幅描绘情节，文图并重。但连环画的主流，人物形象是较为写实的，不像蔡的笔下这样夸张。多年以后，才发现蔡志忠在内地的第一本书《庄子说：自然的箫声》，是由连环画出版社出的，那倒是很对路。但后来遍地开花，则是三联书店的功劳。出版蔡志忠的书，是出版家沈昌文先生在三联任上很重要的贡献。他退休后回忆道：
他的那些古典并不单是四书五经，很多是民间文学，我很佩服。这个人真奇怪，现在有的时候他把微积分什么都画成漫画，这是个怪人。
而且，因为蔡志忠作品的畅销，给三联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出版社甚至要暂借他的稿酬买房子。沈公说：
因为他稿费都存我那儿，不拿。所以等到我退休的时候，据说有400万。我这些钱都给职工在方庄买了宿舍，所以呢，职工买宿舍的时候，房子多少钱一平方米？18块一平方米。现在的房子得要多少？所以表面上我一分钱也没拿他，实际上几百万块钱始终存我那儿，我直到退休了才给，我很感动。
作品是怎样慢慢长出来的
我直到上大学，还在陆陆续续买蔡志忠那套小书。后来三联还出了他的一本口述自传《漫话蔡志忠》，读后几多感慨。
印象最深的，是说他决定辍学专职从事漫画的人生瞬间。那个情节被我脑补过很多细节，以至于后来感觉自己像是实际的见证者：
初二暑假，台北一家漫画出版社“集英社”写信给我，邀我去为他们画漫画。当时对我而言，在学业与漫画之间做一抉择并不痛苦，因为我实在太爱画漫画了，可是……
“阿爸会答应我放弃未完成的学业吗？”
当晚，阿爸一如平常，坐在藤椅上看报，我走到他身后，说：
“爸，我明天要到台北去画漫画。”
父亲头也没抬，边看报边问:
“有工作了吗？”
“有了！”
“那就去吧！”
阿爸一动也没动，继续看他的报纸。
在这一问一答中，阿爸没有回头看我，我也没走到他的面前。我相信，当时阿爸和我都没有想到，这短短十来秒的对话，却成为影响我长远一生最重要的时刻。
其实，蔡志忠考取中学，父亲很为他骄傲，特意买了个白色的大书包送他，亲笔写上“国立彰中”四个大字。但是儿子在学业和漫画之间做选择时，父亲又能毫不迟疑地放手。大约是我那时的经历中，从未有一件事是能够自主做决定的，所以格外羡慕。
记忆还比较深刻的，是他在自传中说，自己每学会一门技术，如学会了放电影，拿到了驾照，都要暗暗地想，我将来万一失业了，可以靠这个技术吃饭。
从蔡志忠的自传里，可以看到他那些描绘中国古代典籍的作品是怎样慢慢长出来的。他一开始做的，也是流行的漫画，那些最受欢迎、最时髦的，后来又成立卡通公司，拍电影……所以，那些具有开创意义的精神产品，并非高蹈凌空，而是从实际的工作开始，一点点壮大。他在人生的一个阶段读到了古人留下的典籍，希望传播给更多的读者，就这么简单。
形成完整的符号系统
很长时间以来，象牙塔里的学者给经典披上神秘的外衣，普通读者须仰视才见，自觉远离，甚至原本通俗流行的文学作品也被神秘化。蔡志忠不仅是作为漫画家存在的，他首先是作为一个典籍的爱好者、解读者，以文字和漫画表达自己的理解，这就完全不同于一般的漫画家了。他有观点，有看法，而且是做类似表达的先行者。他的画无论你喜不喜欢，已经形成完整的符号系统，识别度很高。
蔡志忠之后，也有不少港台漫画家进来，敖幼祥、朱德庸各领风骚，但似乎他们的作品更注重娱乐性，大红大紫后也慢慢淡去。几米的作品是另一种类型，类似抒发微小情绪的插画。搜索一下新书，蔡志忠的那些作品，近年竟还不断推出新版，有点出乎意料。
随着媒介形式的变化，当下解读文化典籍的文字、视觉作品已有很多了。这当然是好事情。但有时又意难平，有些漫画类的超级畅销书，作者的审美竟然在及格线以下，而大众热捧，真是不可理解。有几次和小朋友聊天，他们都说，蔡志忠那种类型的画已经太老了。也许吧，流量为王的时代，谁受关注谁有话语权。但是流量之外，不也需要时间的检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