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亚
因为一桩“被抄袭”公案,作家陈染的名字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事起于小红书博主“抒情的森林”揭发作家顾艳抄袭陈染长达34年,顾艳起初沉默以对,在此事引起读者哗然后,陈染公开接受采访,回应此事,顾艳随之发出一则轻飘飘的“悔过声明”。值此契机,笔者产生了重读陈染作品的念头。
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千禧年初,陈染是中国大陆女性主义写作的先锋人物。1985年,她的第一篇小说《嘿,别那么丧气》在《青年文学》上发表。80年代后期,她凭借小说《世纪病》引发关注。1995年,她的代表作兼长篇小说《私人生活》首发于《花城》杂志,小说甫一问世,便成为文学爱好者热议的对象。千禧年后,这本书被写进文学史著作。那么,如果跳出流派、文学史,重新回到个体的目光去重读呢?在笔者看来,《私人生活》其实是一部个人主义色彩浓厚、披着虚构外衣的哲学与生活思考记录。
反乌托邦倾向与市民文学趣味
以首发于《钟山》1991年第4期的中篇小说《与往事干杯》为标志,陈染在上世纪90年代发表了大量以女性的思想、欲望和新潮生活方式,在叙事上具有挑战权威色彩的小说。除了最为人熟知的《私人生活》,还有《嘴唇里的阳光》《无处告别》《声声断断》等小说。根据附录于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版《私人生活》一书里的陈染大事年表,可知陈染青春期时学习音乐,不喜欢刻板教育,1982年7月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分校中文系后,她先发表了诗歌,随后进行了大量小说创作。1990年代正是陈染写作的高产期,那也是中国社会市场化加速、个人主义冲击集体主义生活观、反乌托邦与城市市民写作流行的年代。
成名于八九十年代,陈染的写作恰逢其时。重读《私人生活》,便觉小说中不乏怀疑主义色彩明显的语句。例如:“被任何一种光芒所覆盖的生活,都将充满伪饰和谎言。”《私人生活》的书名本身就与宏大叙事隔开,一个名叫倪拗拗、出生于1968年的女性的思考,毫无疑问占据了小说的中心地位。
倪拗拗的青春期正逢改革开放早期。她成长于反思热流行的年代,自己也是一个热衷于思考、对自我和外部世界都很敏感的人。她警惕宏大、光鲜的东西,对声称自己绝对正确的人物、非黑即白的逻辑持怀疑态度。敏感和偏执,这是陈染为倪拗拗定下的性格底色。
一方面,倪拗拗有着古灵精怪、自说自话的一面。比如:她给自己的腿取名“是小姐”,胳膊叫“不小姐”,“食指”叫做“筷子小姐”。小说中,倪拗拗和T老师的关系值得思考。T老师是一位老三届的知青,一个家道中落的知识分子。从东北返回南方后,他成为老师。一种隐隐的怀才不遇与愤世嫉俗感,使他希望在学生的认可中得到慰藉。与此同时,他是一个通过打压特定学生来建立爽感的人。在最初跟倪拗拗打交道时,他就采取了否定式的、打压的教育态度。
书中有的情节很容易让读者想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但小说中的倪拗拗跟房思琪不同,她没有陷入幻灭、绝望的情境,反而隐秘地利用起了T老师,把T老师作为自己探索的工具。这个处理其实更像是英国电影《春风不化雨》,后者片中的女学生Sandy一角,真像是爱丁堡版本的倪拗拗。这也对应着小说的另一层主旨,恰如作者在第五章里写的:“一个尚未完全长大成人的缺乏理性的女孩儿,对一切禁忌事物的天然的向往之情,强烈叛逆的个性,以及血液中那种把一般的对抗性膨胀到极端的特征……”
她们拥有属于彼此的公共生活
新潮女性和家庭的关系,是《私人生活》中的另一条长线。在《无处告别》等中短篇里,陈染就喜欢处理母女关系。例如《无处告别》里的黛二小姐与母亲,她们都拥有敏感的神经和情感,她们的关系交叉着无法分开的爱与恨,那情感仿佛南方夏季潮热的天气,使人心烦意乱又难以摆脱。
在小说《与往事干杯》中,陈染讲述了女孩肖濛与老巴父子的情感关系。肖濛恰似《私人生活》主角倪拗拗的另一个版本,她将男性作为自己寻找“替代版父亲”、打破循规蹈矩、探索某种具有自毁感生活的方式,与之相比,她和母亲的关系既有血缘联结成的依恋,也有朋友般的惺惺相惜。陈染将小说作为她演绎不同家庭关系的容器,其中母女关系显得比父女关系、两性关系更加复杂,她们互相伤害又互相需要,女一代反抗母一代,又继承了母亲的某种内在能量。
继续推演,当陈染在小说中处理家庭关系和两性关系时,她在演绎人如何与某种永恒的孤独感相处。短篇小说《纸片儿》里,“她先是在空旷的、白色的、麻木的光底下孤孤单单地走,她那薄薄的身躯被光和影子搅得一阵阵恶心……”短篇小说《空的窗》开头:“孤独的人最常光顾的地方是邮局。”《私人生活》开篇,倪拗拗被外人认为患有“幽闭症”,她享受在都市里独处的时光。
陈染关心的,不是如何破解孤独,在她的小说世界里,孤独是与生俱来,是本真性的。有一种孤独,人一生只能共存,可再清醒的人,依然会为此感到痛苦和挣扎,于是有的人选择组建家庭,把注意力放在小共同体上;有的人求索于智识或精神层面的世界,把自己放在一个更长、更深的历史与思想网络里。
所以,如果只将《私人生活》视作对公共生活的绝对逃离,当做一种对于历史和社会的回避,这其实无视了小说中并不稀缺的对于关系、欲望和精神生活的追问。当她与其他女性建立友谊时,她们拥有属于彼此的公共生活。
打着虚构幌子的思想笔记
比起特定社会事件,陈染更关心人性中永恒的元素。她的小说里有无处不在的思考,她笔下的主人公厌恶平庸生活,渴望追寻更强烈的生命体验。
今天不缺乏工匠气质的小说,但具有鲜明个人色彩、富有思考意味的小说并不算多。《私人生活》有意思的一点是,它其实是一部议论色彩非常浓厚的小说。陈染不是在原原本本地讲故事,《私人生活》像她打着虚构幌子写的思考笔记。
比如她写和外人打交道的心累感:“在人群里活着太劳累了,也太危险。中国人的人际简直是一座庞大的迷宫,走通这座迷宫凭的不是知识、才华和智力这些东西,而是别的,我无能为力。”她也写到了自己理想中的相处方式,不是目的性很强的,不是‘我帮助你’是为了有朝一日‘你帮助我’……‘我’和‘你’只有在排除一切目的的关系中,才是真正的关系。”
当倪拗拗的目光投向他人,她也在思考着诸如奶奶、母亲、禾这些女性的处境。她的奶奶就跟很多劳动妇女一样,勤勉、本分,大半生都在劳动,在为家这个集体作贡献。“她不停地为这个家献上筵席,慷慨地喂养着它,试图使这个家庭的生命之光,能够在她的劳作之下存活下去。她在这里丢失了她自己,她可以读出这个家里的所有无声的暗语和符号,她为它奉献了全部的精力。”
因此,《私人生活》和完全放弃外部叙事的那类私人化写作还不一样,陈染其实对公共议题、哲学议题有强烈的表达热情。她自己回顾这部小说时也说,写作此书,是在“试图深入地表现现代人精神和情感的历史发展困境,并想寻求一种出路……这部小说从一个女性的视点出发,来为人类的一些基本的关系,诸如爱情与友情以及亲情、女性与男性、女性与女性、个人与集体、个性与共性之间的一些关系揭秘,同时也力图对人类的生存状态进行最基本的哲学性的阐释”。
《私人生活》的叙事有散文化倾向。在节奏上能看出音乐和写诗对作者的影响。陈染曾说:“我现在更喜欢散文这种接近生命本质的真性情的东西。而小说有时候往往会玩弄一些装模作样的花架子……”她比大部分同时代作家更早探索了虚构化的女性私语写作,等到多年后的新媒体时代,这种写作已发扬光大,并在女性主义成为热潮的今天,得到了更多肯定。而陈染本人早已淡出喧嚣多年。
2000年后,陈染减少小说写作,将更多精力放在散文,她的散文代表作《僻居笔记》部分章节曾在《花城》《大家》《人民文学》等文学杂志刊载。在生活上,自1990年代起,她曾旅游、求学于英国、德国、美国、日本等地,在2001年与抑郁症作斗争,2003年非典时期,她销毁了私人信件、日记、一些照片及残稿。她喜欢宁静、从容、有助于自己沉静下来思考的生活,哪怕后来长时间生活在北京,她也保持着隐士般的态度,离开聚光灯下,不怎么在文学圈子内部来往。在接受记者张英的一次采访时,她说:“一个成熟的作家是可以与现实保持一种‘边界意识’的,一种恰到好处的‘度’。我至今依然愿意选择:知世故而不世故。”陈染及其作品,因此以无法分开的方式留在读者的记忆中,她践行了一种慎独、求索于思想、神秘主义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与往昔的“倪拗拗”们形成呼应,让陈染这个名字,成为中国当代文学里的一条独特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