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往哪个方向都是对的-北京青年报
日期:08-21
◎邓安庆
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都是通过《脱口秀大会》知道小佳的。他一站上舞台,就是一个相当独特的存在:与那些口齿伶俐的同行相比,他身体显得有点笨拙摇晃,还口齿不清,这样的人也能当脱口秀演员吗?事实证明不仅可以,甚至还能成为一个相当优秀的演员。他的表演真诚质朴,分享的内容来自于自己的生活与观察,时不时让人会心一笑,笑着笑着心头一酸。后来我在网上看他的采访视频,他讲起了他与父亲的“仇恨”,在厦门与亲戚们挤在城中村的小屋子里,他的那些打工往事……视频很短,我得到的也只是零碎的信息,直到我看到这本散文集《蜉蝣直上》,才得以进入他的人生故事现场。
召唤人生中那些动人的细节
让人意外的是,他的作品跟他的表演并不是一回事。脱口秀表演非常注重现场的互动,要不断地抛梗,不断地让人发笑,而回到文字的书写,观众散场了,面对的只有自己,不用再去“取悦”他人,当然也就没有了即时的回馈。你不知道自己写的这些文字,会被什么人看到,会得到什么样的评价,但好处是人可以放松下来,全身心地沉浸在文字中,去召唤人生中那些动人的细节,再尽量选择准确的字词去构建读者也能进入的场景,让那些陌生人也能随着自己感慨、哭泣、大笑,甚至愤怒。我时常在想,这些文字应该就是小佳在繁忙的演出之余,等到观众的欢呼声散去,才一个字一个字敲下来的。我能感受得到他文字中的审慎,还有赤诚。
散文因为写的是“我”,包含肉身与精神两个层面。肉身不用否认,小佳的确与常人不同,因为是少数,所以从小他会遭受到歧视和排挤,这让他变得分外脆弱和易怒,他人有意或无意的一句话,一个举动,一个眼神,都可能惹恼他,“我至今还会不自觉地观察别人投来的目光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但小佳没有就此怨天尤人,他在精神上是打不垮的,别人越瞧不上他,他就越要争口气,他的斗志从不停歇,也绝不沉溺于“我是弱者”的角色中。他在《散场之后》里提到自己是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人,在刚入行时受过很多次质疑。“《脱口秀大会》第四季第一期之后,甚至还有人私信问我:‘如果这么喜欢创作,为什么不在幕后?’我觉得有疑问无可厚非,但是如此先入为主让人并不舒服,我也很真诚地回答那个朋友:‘可能你觉得循规蹈矩才是正确的,而与世界法则不同的存在就该消失,也许这就是生活中很少看到特殊群体的原因。’”多么有力的回击,这也是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形成的强大“自我”。现实中的小佳看起来小小的、弱弱的,你会觉得他非常可爱,而他骨子里却是非常强悍的。这一点让人非常敬佩。
我们在这个夜晚共同失去了一部分
另外一点也让我印象深刻,小佳写了一系列女性的形象:《摇摇晃晃》里尽心尽力抚养他长大的妈妈,《田里的阿花》里坚韧的二姑与婚姻不幸的堂姐,《勇敢的人》里为爱远走南美的高中好友萍。在闽南这个极为传统的地方,女性常常遭受到很多不公。“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养儿不一定防老的道理,可所有人还是认定自己生儿子就能老有所依。在我住的镇上,如果有一家生的是儿子,不出意外一定会大办宴席,但如果生下来的是姑娘,就会低调行事。”小佳还写到镇上曾经有位女性遇害,一时间被传得沸沸扬扬,有说她私生活不检点,有说她三四个情夫,结果被杀害的原因仅仅是抢劫犯抢了她的钱随后杀害了她。“面对如此简单直接的原因,很多人‘大失所望’,都觉得只是政府为了让事情不要太难看而虚构出来的起因,对这名女性是否清白的讨论仍乐此不疲。”如果没有足够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小佳写不出这样愤怒的文字。
当然,他也写了一系列男性形象,与女性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多呈现出糟糕的一面,尤其是“父亲”,在全书开篇《摇摇晃晃》里,他写道:“我非常厌恶我的父亲,我觉得他也不喜欢我,从我记事起,我们俩在家就一直是随时向对方‘开炮’的状态。”这个男人酗酒,不靠谱,大男人主义,给家庭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也让母亲的命运苦不堪言,父子关系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可到了全书最后一篇《和世界失联》,“父亲进入火炉那一刻,我知道他和世界彻底失联了”。这篇回忆父亲去世的文章,写得极为真挚感人。这不是一个多好的父亲,可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看到他的离世,多年恩怨自此散去,留在心头的是长痛,“那天晚上我睡在母亲的房间里,自从中学毕业后,我们娘儿俩好久没有这样陪着彼此了。枕头和床单都洗过了,却还能隐隐约约闻到父亲身上的烟草味,我们在这个夜晚共同失去了一部分”。
蜉蝣直上 是这一生最绚烂的时刻
小佳在后记里提到,“我一直觉得这本书的基调应该是温暖阳光的,就如同我在脱口秀里的形象一样”。但写完后,他发现,“我的文字里充满了锋利感”,这个自我认知是非常精准的。但我们不能据此认为脱口秀演员与写作者,在小佳这里是分裂开的,相反双重身份能够成立,都基于一个共有的特质:小佳是一个非常好的创作者,他既有敏锐的观察力,也有相当优秀的书写能力,我手能写我心,我心能通众生。而这本书的书名也取得很好,“‘蜉蝣’几乎遍布全球,它是一种寿命极短的昆虫,在水底里经过数年的蜕皮,等到跃然水面便进入生命的倒计时,用一天完成精彩的一生。‘蜉蝣直上’就是这一生最绚烂的时刻,‘直上’看似在奋力地生长,却满是遗憾”。可以说非常贴切地概括了全书的精髓。
全书最触动我的一句话是杨老师说的,她是小佳的中学老师,曾在小佳的学生报告手册上这样写道:“风没有方向,不能决定往哪吹,而你就是个追风的男孩,跑到哪里都是对的。”这句话极大地鼓舞了小佳,2023年小佳回到老家漳州演出,还曾专门邀请杨老师来看,这是何等感人的一幕。如果说杨老师给了小佳极大的鼓励和勇气,那小佳也用他的经历和文字鼓励了很多也曾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追寻生活意义的陌生读者,这是身为创作者最为美好的时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