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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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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北京青年报

“胡说八道,人生一乐”-北京青年报

日期: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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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12版:青阅读       上一篇    下一篇

    ◎李建新

    “有得快活就快活,没得快活就拉倒”,是朱新建画上的题句,我拿来做过好几年的QQ签名。那时候还没在小众菜园和朱爷成为网友。

    我七岁的时候就知道朱新建这个人,他把汪曾祺的《陈小手》、白先勇的《永远的尹雪艳》画成了连环画,发表在《连环画报》上,我看过无数遍,自然而然地记住了作家和画家的名字。刚进大学时,每逢周末,隔开文科和理科区的金水河两岸有很多旧书摊,在那里流连翻书,是很愉快的事。曾经花五块钱买到一本荣宝斋出版的朱新建画册,12开本,但只有薄薄的几页。有一幅画上题了“有得快活就快活,没得快活就拉倒”。感觉这句话比那些清高的古人说得好玩,是一种更彻底的大自在。

    2001年夏天,单位组织全体员工到郊区的宾馆开“改革发展研讨会”。我还是入职不久的新人,晚饭后,跟着几位前辈绕着草坪散步。那时我和张胜还不太熟,不知怎么聊到朱新建。他听我提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很郑重地说,全出版社知道朱新建三个字的,不过你我二人。我听后吓了一跳。

    作为一个画家,朱新建那时候出版的书没有几本,且多是画册。我在一家美术书店认真翻过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的八开画册,《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画家丛书·新文人画  朱新建》,那套书有好多本,是奠定新文人画地位的重要出版物。可惜太贵了,买一本朱新建也要三百多元。虽然买不起,但是每次到那家书店都会瞄一眼那个位置,看看书还在不在。

    有一次在同事那儿翻阅河北教育出版社的书目,其中有一套“当代书画家艺术丛书”,包括朱新建的《笔墨随心》,就请同事找河北教育社的同行打招呼,以相当优惠的折扣邮购了五本。五本都是朱新建的《笔墨随心》。

    那本书只有64开大小,一文一画,印刷很精美。文章是松弛感很强的随笔,和朱新建往往被人当作孩童手笔的画相得益彰。譬如《自己写几句》,两段话,就写尽了自己在画上的追求:

    记得幼时,父亲供职的机关里有一位出黑板报的。每逢节日,他便用极鲜艳的粉色在漆黑的板儿上画一些灯笼或者花条儿什么的,让人觉得喜气、爱看。于是,我自己就也想画。苦在只有一些白地儿并且带格的纸,加上蜡笔。虽然呕心沥血,终于未能尽意,视为恨事。

    年岁渐长,就不崇拜那位出板报的先生了。就崇拜赵佶、金农、莫迪里阿尼什么的。却也是画不出与他们一般模样的画儿,依然惹恨。就翻脸,不再崇拜谁,爱怎么画便怎么画。有一个故事说,一人射箭,先画一只鸟来射,未中;把鸟画大,仍未中;就先射箭,后画鸟,果然百发百中。我喜爱这最后一种箭法。居然有朋友喜爱我的箭术,更来劲了。

    我最开始注意朱新建,大约是他的“与众不同”;越来越喜欢,则缘于他的“不装”。2004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进入上海作家陈村先生主持的网上论坛“小众菜园”做“菜农”,发的第一个帖子,是把朱新建画的连环画《陈小手》《永远的尹雪艳》扫描了贴在网上,附几段文字,回忆当初看到它们时的情景。2006年年初,朱新建先生也注册为“菜农”到菜园玩儿,大家纷纷尊称“朱爷”,我也兴奋地把贴上去的连环画转给他看。记得他回复了一段,写当年还画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发表在哪里已经不记得了,我从好几种连环画报上去找,至今也没找到。朱爷对待网友,无论男女老少,一概客客气气,最常用的一句回复是“谢谢,鞠躬”,让人诚惶诚恐。他和别人聊起《南方周末》上的一个四格漫画专栏《我是豆豆》,说是很喜欢,但是买的书缺了一本,我刚好有整套的,就私信要了地址寄上。那时候木心的书还没出简体字版,有位网友陆续扫描手边的繁体版《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发我邮箱,我陆续敲进电脑,贴在菜园,最后竟把完整的两本书都搬了进来。给朱爷邮箱发过一本《温莎墓园》电子稿,他回复道打开都是乱码,我干脆打印出来寄给他。

    后来,陈村老师他们组织去南京朱府线下见面,朱爷在后台私信说“寄爷也来南京玩玩?”(我在小众菜园的网名叫寄居蟹)。犹豫了一下,想,来日方长,就找了个理由说下次有机会再见。

    再后来,把邮购的几本《笔墨随心》寄上请朱爷签名,他在每本书上都签了,其中一本认真地写上“胡说八道,人生一乐”。

    朱爷生病后,只能在菜园看到别人转述的零星消息。他身体稍微恢复,竟然慢慢地能用左手画画。有几次和张胜聊起来,他说,这是老天给的机会,右手画得太“熟”了,左手的“生”,将来可能另有进境。又说,是不是可以找机会去看望?我说那应该没问题,半窗兄一直陪在朱爷身边,可以代为传话。说归说,总觉得机会很多,不妨等他恢复得再好一些。

    记得2014年从手机上看到朱爷去世的消息,还在过年期间。4月初,今日美术馆举办朱新建个展,张胜约着去看,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天拍了很多照片,还拍到了参加开幕式的陈丹青。在展馆门口又买了一些书,新的旧的都有,《笔墨随心》也有,我就把剩下的几本全买了下来。

    写这篇小文之前,又翻出那本小书重读,《拟老金“不亦快哉”体》等,仍然像初读时一般新鲜有趣:

    陪老婆看《泰坦尼克号》,十分钟以后不觉睡去,被摇醒,电影已经结束,不亦快哉!

    古希腊的哲人相信灵魂是不死的,据说经过教育还可以知道前世的情形。没有人教育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水牛变的还是南瓜变的,但我可以想想来世。来世我愿意变一台手扶拖拉机,插队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健壮、快乐的女孩儿,让她来开我,我一定不亦快哉!

    有点恍惚的是,最后一条以前竟然没有十分留意:

    有得快活就快活,没得快活就拉倒,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