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玮
沈阳北郊,苍松翠柏掩映着一座静谧的陵园。123座石碑沉默伫立,碑文斑驳,镌刻着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等耳熟能详的名字。但鲜为人知的是,其中53座墓碑前,长达半个世纪无人问津——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灵,仿佛被时光的尘埃掩埋,成了历史长河中孤独的星辰。
2008年春天,一位名叫伏桂明的记者翻开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的来访登记簿,空白页上的53个名字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头。那一刻,他听见了历史的叹息,也触摸到了记忆的裂痕。陵园时任主任王恩余的一番话让他十分震惊——近半数烈士50多年无人扫墓。“烈士流血,亲人流泪”,不能再让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于是,《沈阳日报》开启了持续三年多的“期待重逢·寻找烈士亲人”栏目。《时间深处——为53位志愿军烈士万里寻亲》(系《沈阳智库丛书》之一,沈阳市哲学社会科学专项资金资助项目)一书,正是以一场偶然的相遇为起点,将媒体人“铁肩担道义,履责著华章”的使命担当,内化为自觉的责任与行动,从而展开了一段跨越时空、连接历史的追寻之旅。作为本书的内容审读者,也是其成稿过程中的第一读者,在逐字逐句阅读完整部书稿之后,内心深受触动,有些话萦绕心头,不吐不快。
英雄无名处 血肉铸就的丰碑
《时间深处》中记录的每一位烈士,都是一部浓缩的战争史诗。他们中有《渡江侦察记》中“木盆渡江”的原型齐进虎,有在长津湖极寒中与冰雪共眠的何玉兴,有吹响冲锋号后血染阵地的司号长纪序祥……他们不是教科书上的符号,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
何玉兴的故事尤其令人心颤。这位华东三级人民英雄,在零下40摄氏度的长津湖战场上,用牙齿咬开冻僵伤员的鞋带,将四肢冰凉的战友搂在怀中取暖。他手无寸药,只能眼睁睁看着同袍在极寒中死去,急得号啕大哭。书中写道:“他承受的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这不仅是战争的残酷,更是一个普通人在极限境遇中的悲怆与坚忍。
而林广山烈士的弟弟林光海,用一支画笔为兄长“复活”了容颜。1963年,他凭着模糊的记忆,画下哥哥骑马归家的模样。这幅画在陵园一挂数十年,直到2020年,东北航空历史纪念馆意外发现一张林广山的真实照片。两相对比,画像竟与照片惊人相似——血脉亲情与执念,终让历史与记忆重叠。
书中更有一幕令人动容:卫生兵刘孟超回忆长津湖战役时哽咽道:“战士们两两相拥冻成冰雕,手榴弹的弦因低温拉不开,炮管冷缩导致七成武器失灵……这一幕,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些细节将战争的惨烈具象为刺骨的寒冷与绝望,让读者仿佛置身于“冰与火”的炼狱。
正是这些烈士的英勇事迹和背后的故事,构成了抗美援朝战争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恰如作者在书中的感言:“每一个信仰未来和为了使未来成为美丽而牺牲的人,都配得上一个纪念碑。”
万里寻亲路 在绝望中凿出光
为53位烈士寻亲,无异于在历史的迷雾中打捞沉船。行政区划更迭、地名变迁、档案错漏,甚至方言误听,都成了横亘在寻亲路上的天堑。
齐进虎烈士的籍贯被误记为“莱城县崖头区前圩村”,伏桂明团队打了百余通电话无果,最终却在方言的谐音中觅得转机——“前密文村”(确切的地址是“荣成市崖头镇前密文村”),联系上之后让英雄的弟弟齐进山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刘光义烈士则因一场“方言误会”被尘封多年。陵园档案中的“南应村”实为当地方言中的“安营村”。当记者们辗转找到烈士的孙子刘永清时,这位朴实的农民正忙着秋收。他捧着泛黄的烈士证,喃喃道:“爷爷参军时说‘朝鲜不解放,就不回家’,没想到真的一去不返……”
最令人揪心的是张茂生烈士的妻子徐慧荣。丈夫牺牲后,她再嫁、迁居,却始终带着烈士的遗物,甚至在听到丹东陵园工作人员一句“可能埋在朝鲜”的猜测之语后依然不肯放弃。直到记者们发现山西定襄地道战纪念馆里的一块无名碑,这段跨越半个世纪的守望才得以终结。书中写道:“她紧紧攥着记者的手,仿佛要把五十年的思念一股脑儿倒出来。”
123位烈士中有山东籍烈士50多位,寻找山东籍烈士的亲人成为重点。《山东商报》等当地媒体的联动,帮助找到了孟琎、刁子仁、王凤来等17位烈士的亲人。在莒南县,通过村支书的帮助,找到了赵吉祥烈士的女儿赵祥娥。这些寻亲故事背后,是无数人的坚持与努力。
历时370余天的曲折、11970公里的跋涉、2000多次电话的追问,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长征,更是一次精神的朝圣。正如伏桂明所言:“我们不是在完成新闻报道,而是在修补历史的伤口。”
泪与碑 当记忆重新生根
寻亲的终点,总是泪水浸透记忆的欣慰相逢。
林广山烈士的弟弟林光海跪在墓碑前哭喊:“哥,我找了你50多年啊!”他颤抖着摆上从山东老家带来的苹果、香蕉和纸扎花环,仿佛要将半世纪的思念全数倾注。
范万章烈士的妹妹范淑兰,将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仿佛要透过花岗岩触摸兄长的温度。她与弟弟范万堂从乌鲁木齐出发,四天三夜奔波,只为在墓前留下一张特殊的“合影”——烈士的戎装照旁,摆着父亲临终前叮嘱寻亲的遗照。两张照片在墓碑前“重逢”,仿佛跨越生死的对话。
张学智烈士一家三代从军,其女儿张晓书带着两个穿军装的外孙祭扫时,只说了一句:“爸,咱家第三代军人来看您了。”仅此一句,足以令读者泪奔。
《时间深处》中还记录了烈属们的故事。周喜春的侄子周卿友回忆奶奶每逢听到雪地脚步声,就以为儿子回来了;周世贤的五弟周世荣至今记得大哥的样子和那封来自朝鲜的信;段友梅在清明时节寄托对爷爷段德三的敬意和感激……这些场景让人想起书中那段动情的表述:“烈士亲人们的泪水有清洁作用,清洁的是我们的心灵。”当88岁的志愿军老战士孙德山在朱德昌烈士墓前敬礼如雕塑时,当倪祥明烈士的战友组成50人“亲友团”年年来祭扫时,那些孤寂的墓碑终于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血脉与记忆重新生根的土壤。
铭记 从墓碑到心碑
《时间深处》的深刻之处,在于它超越了单纯的寻亲叙事,叩问了一个民族如何对待自己的英雄。书中反复强调:“完善烈士资料,是为了铭记;铭记,是为了传承。”当记者们发现许多烈士的生平仅存只言片语,甚至出生年份都成谜时,他们选择从军史档案、战友口述乃至族谱中拼凑真相。这种近乎考古的严谨,是对历史最庄重的告慰。
书中也没有回避现实的困境:烈士陵园的工作人员曾因经费不足,无法系统整理史料;某些地方政府对英烈宣传流于形式。但正是这种坦诚,让全书更具反思力量。
当伏桂明在秦岭深处找到任怀勋烈士的侄子任进海,当车元路烈士的孙子车帅帅在“最闪亮的坐标”宣讲会上讲述爷爷的故事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个体的觉醒,也不仅仅是媒体人对良知的坚守,更是一个民族记忆的复苏。
从《沈阳日报》的寻亲专栏的开辟,到千千万万读者眼含热泪的期盼;从烈士陵园新添的鲜花,到中小学生的研学日记。这场跨越三年的追寻,最终织就了一张全民铭记的网。因此,作者可以在书中自豪且庄重地宣告:“山河已无恙,英雄可归家——但归家的不仅是忠骨,更是一个民族对英雄精神的永恒守望。”这不仅是对自己完成阶段性任务的小结,更是对烈士英灵的真诚告慰。
合上这本体量算不得很大却异常厚重的《时间深处》,心潮难平。耳畔似仍回响着长津湖的风雪声、寻亲电话的忙音,以及烈士陵园墓碑前那一幕幕“重逢与相聚”的特殊场景。突然感到这本书像一双手,轻轻拂去历史的尘埃,让53颗星辰重新闪耀于天际。它告诉我们:铭记不是复述过往,而是让英雄的精神活在当下;墓碑不仅是石头的纪念碑,更应是矗立在每个人心中的精神灯塔。
作者伏桂明和他的团队用11970公里丈量的,不仅是一条寻亲路,更是一个民族对初心的回溯。正如书末那句朴素的告白:“感谢2008,感谢这个开始,为我们开启了一段可遇不可求的人生阅历。”而他们的这段个人阅历,终将化作永不褪色的集体记忆——为了那些不应被遗忘的名字,为了人民与共和国母亲共同地、永远地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