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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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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沈阳日报

山河深处的信笺

日期: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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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11版:山河铭记 英雄回家       上一篇    下一篇

  □伏桂明

  忠骨归国,山河同念。明日(9月12日),我们将迎回第十二批共30位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安葬于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

  一些山河深处的信笺,穿越时光,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被阅读,被铭记。纸色泛黄,边缘微卷,墨迹依然清晰。信的开头,常常是“母亲大人”“吾妻”“吾妹”这样的称呼。落款处,是有的或觉陌生、有的如雷贯耳的名字:赵先有、孙生禄、隋金山、蔡正国、伍逢亨、黄继光……

  这些信,来自七十多年前的朝鲜战场。

  我一封封地翻阅,仿佛能听见炮火的轰鸣,能看见硝烟弥漫的山岭,能触摸到那些年轻而炽热的心。他们是志愿军战士,是父亲、丈夫、儿子,在战争的间隙,在一封封家书里,倾诉着对祖国、对亲人、对故乡的眷恋。

  一

  第一封信,没有署名。

  “亲爱的战友: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牺牲了。但请不要为我难过,我为保卫祖国、保卫和平而死,死得其所。前方的战斗很激烈,敌人的飞机大炮每天都在轰炸,但我们没有退缩。我们趴在雪地里,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坚守着阵地。因为我们知道,身后就是祖国,就是家乡的父老乡亲。我们绝不能后退一步……”

  这封信,写于防空洞中,字迹有些潦草,可见书写时的匆忙与紧张。信中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朴实的叙述,却字字千钧。它描述着战斗的残酷,也表达着坚定的信念。写信的人,或许已经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但他的声音,却通过这封信,传递了下来。

  “希望你们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不要忘记我们这些牺牲的人。要把抗美援朝的精神传承下去,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继续奋斗……”读到这里,我的眼眶湿润了。

  这封无名烈士的信,是所有志愿军战士的缩影。

  他们英勇无畏,他们视死如归,只为了心中的信仰——保家卫国。

  二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家书成为连接前线与后方的珍贵纽带。赵先有,中国人民志愿军65军194师582团2营6连副指导员,19岁参军,当时刚结婚六个月。他曾立下三次战功。新中国成立后,所在部队驻扎宁夏黄渠桥,彼时他已近三年未曾回家。

  他给妻子陈连华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吾妻连华:匆匆一别已有两年,你身体可好?母亲大人可好?我心中最牵挂的是当年离家时,我们尚未出生的孩子。不知他是男是女,身高几何,有几分像我。真希望能抱一抱他,好好看看他的小脸儿。目前,我随部队驻扎在黄渠桥,如果不出意外,以后我们会在这里扎根,进行建设。相信要不了多久,我便可以安定下来,我们一家就有了团圆的机会!想念你和孩子,期盼相见的那天。”

  这封家书满含对妻子的思念与对未见孩子的憧憬,寄托着他对团圆与和平生活的渴望。然而,当妻子携子赶至宁夏黄渠桥时,营地早已空无一人——赵先有已奔赴朝鲜战场。

  1952年10月3日,赵先有所在连队奉命坚守67高地。经历三天两夜激战,击退敌军17次进攻。赵先有在双目失明、五处负伤的情况下仍坚持指挥,最后对着步话机嘶哑呼喊:“敌人上来了,团长开炮吧!团长,不要管我,向我开炮!!”年仅24岁的赵先有,壮烈牺牲了。

  战后,赵先有等烈士的遗体被送回国内,安葬于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他生前所在的6连被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授予“英勇顽强、守若泰山的钢铁连”荣誉称号。作家巴金以这场战斗和赵先有事迹为原型,创作小说《团圆》,后改编为电影《英雄儿女》,该连也因此被称为“王成连”。

  赵先有牺牲的消息传回家乡,妻子陈连华悲痛欲绝,当场晕厥。

  1982年,她带着儿子和孙子前往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站在丈夫墓前,她泪流满面地说道:“先有,我身体不好,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你放心吧,这是你的儿子绪文,他已接过了你的枪,穿上了你最心爱的军装。这是你的小孙子新民,已7岁,今天我也把他带来了,让你看看,他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啊,咱老赵家后继有人了……”她从墓前捧起两捧土,用手绢仔细包好,对儿子说:“儿啊,以后等我去世了,就把你父亲坟前的这捧土放在我的墓里。我跟你父亲分开了30多年,我希望我们能葬在一起,让我好好陪陪他。”

  1993年,陈连华去世后,儿子与孙子依照她的遗愿,将两人合葬。分别46年后,这对仅结婚半年的爱人,以这样一种方式实现了“团圆”。

  儿子赵绪文从未见过父亲,却毅然追随父亲的足迹,加入其生前所在的“王成连”。1994年,孙子赵新民也来到这支英雄连队。祖孙三代,在同一连队、同一岗位,以同样的军姿与忠诚,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精神传承。

  三

  孙生禄,志愿军空3师9团1大队飞行员。他英勇机智,击落敌机6架,击伤1架,被誉为“勇敢的天鹰”。1952年12月3日,为掩护战友,他独斗4架敌机,壮烈牺牲,年仅24岁。

  牺牲前,他给妹妹淑华写了一封信。

  “淑华妹妹:你三月二十日的来信,我这里已经收到了……关于你写来的信是谁给你写的?是你自己写的呢?还是叫别人给你写的?望来信时告诉,我说如果是你自己写的那样很好,如果是叫别人给写的,希望你今后给我写信时最好能自己练习写,写好写坏都不要怕,自己应当有勇敢锻炼自己才行……”

  信中,他关心妹妹的学习,鼓励她进步,语气温和,充满兄长的关爱。谁能想到,这竟成了绝笔。

  孙生禄牺牲后,他的父亲给部队写了一封信。

  “我只有一个儿子,他牺牲了,自然是很悲痛,但我还有一个女儿,我把她也送进了部队……希望你们把我的痛变成你们的力量,来狠狠地打击美国空军。替我那牺牲的儿子报仇。”深明大义的父亲,化悲痛为力量,支持着前方的战士。

  孙生禄的妹妹孙淑华,将哥哥视为一生的精神依靠。2002年,在哥哥牺牲50周年纪念日,66岁的她从北京赶到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祭扫。她带来了一份珍贵的礼物——一块铜匾,上面刻着所有在抗美援朝中牺牲的空军飞行员的名字,共116个。

  2008年,身患癌症的孙淑华,将一生积蓄10万元捐给烈士陵园。她在信中说:“我是孙生禄烈士的妹妹孙淑华,我因病将不久人世,生前不能再为哥哥扫墓,以后拜托你们了……烈士们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不怕流血牺牲,勇敢杀敌,这种革命的英雄主义和伟大国际精神,将永垂不朽。为了这种精神愿将我生前积蓄十万元用在陵园建设上。”

  2009年,73岁的孙淑华老人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她只想默默做完这件事,让烈士们“生活”在一个更好的环境里。

  四

  隋金山是志愿军第38军112师335团1营3连的一名机枪手。1950年,部队向中朝边境紧急集结时,他写信给妻子陈桂芝,让她带上快四岁却从未见过父亲的儿子隋凤喜,来部队见一面。

  妻子收到信,立刻带着孩子一路辗转赶往部队。可当她好不容易赶到时,才知道丈夫已经跨过鸭绿江,去了朝鲜战场。

  就在1950年11月松骨峰战斗打响之前,隋金山在战壕里给妻子写下了一封绝笔信:

  “亲爱的爱人: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前线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情况。我在朝鲜吃的是炒面,一口炒面就着一口雪,黑天白日地在雪里趴着。这场战斗我必须坚持到底。要是我牺牲了,孩子就拜托你,让你辛苦了。我为了国家牺牲也是应该的,也值得。等到战斗胜利了,我一定回家,咱们就能团聚了。”

  这封信直到1950年年底才送到陈桂芝手里。

  她不识字,找人一遍又一遍地念,整整念了三遍。后来,她就把信里的几句话当作摇篮曲,每晚轻声哼给儿子听。她盼着丈夫早日归来。

  1951年,部队派人送来隋金山的牺牲证明书。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丈夫永远回不来了。

  儿子隋凤喜从未见过父亲。他十五岁那年,在语文课上读到了《谁是最可爱的人》。当读到“烈士们的名字是:王金传、邢玉堂、王文英、熊官全、王金侯、赵锡杰、隋金山……”时,他心头猛地一震:隋金山!这不是父亲的名字吗?

  他去县民政局查证,最终确认——作家魏巍笔下那个牺牲在松骨峰的英雄隋金山,就是他的父亲。

  松骨峰战斗,是朝鲜战场上最壮烈的战斗之一。在那座小山岗上,志愿军战士子弹打光后,身上带着火,扑向敌人,用最后的气息与敌人同归于尽。

  而在遥远的长津湖战场,同样的凛冽和悲壮也在上演。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中,志愿军官兵身穿单薄夏装,死守死鹰岭阵地。一百二十五名官兵全部冻僵在原地,牺牲时仍保持着战斗姿势,犹如一群静默的冰雕。战士宋阿毛的绝笔诗,正是他们共同的誓言:“我爱亲人和祖国,更爱我的荣誉。我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冰雪啊!我决不屈服于你,哪怕是冻死,我也要高傲地耸立在我的阵地上!”

  五

  蔡正国,志愿军第50军副军长。1953年4月12日,他在主持召开会议时,遭敌机轰炸,重伤牺牲。毛泽东得知后,喃喃道:“蔡正国,蔡正国,不幸殉国……又折我一员骁将!”

  从1952年6月到1953年4月,他给妻子张博写了16封信,字里行间充满对妻儿的关爱。

  在一封信中,他细致地叮嘱妻子:“你给我做狗皮褥子,我原来想做一床狼皮或好的狗皮褥子,做成我那床花毛毯一样宽,一样长,做窄了太难看。你给我做时请照我原来的预想计划做……”

  他关心妻子的身体:“你可经常买点维他命丸吃吃,补助下营养,或买些补药针肝精之类注射,自己很好把身体注意保重。”

  这些家常话,读来令人动容。铁血将军,也有柔情一面。

  蔡正国牺牲后,妻子张博承受了巨大的悲痛。他们曾有三个孩子。第一个女儿在战争年代夭折;第二个儿子蔡四东在蔡正国牺牲后因意外去世;只有小儿子蔡小东长大成人。张博后来再婚,蔡小东的继父董凤奎在蔡正国墓前郑重宣誓:“蔡副军长,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照顾好张博同志,照顾好您的儿子小东!”

  他们没有再要孩子,把全部的爱都给了蔡小东。

  蔡小东18岁时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打开母亲从不让他碰的铁皮箱,里面是父亲的遗物。他最珍视的,是一张全家福。1952年,蔡正国回国休整时拍摄。那时,母亲怀着他。

  “这是我们一家四口、人员最全的全家福。”蔡小东说。

  他在意的,是与父亲“同在”的见证。

  六

  伍逢亨,一位普通的志愿军见习机要员。刚满21岁踏上战场时,他给战友留下一封遗书。“亲爱的同志们:现在我已经与大家永别了,我已经为人类的解放事业而奉献出了我的鲜血和生命,作为一名志愿军的我,这是应尽的一点责任,可惜我再不能为革命继续工作了,望同志们沿着我的血迹更奋勇前进吧……”

  信中,他提出了最后的愿望:“请转告我们的首长,请转告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如果可以的话,就追认我作为共产党内的一名战士吧,这就是我的崇高愿望,就是我一向所追求的最大幸福。”

  从战场归国后,伍逢亨一直生活在沈阳。

  2019年离世前,他留下了第二封遗书和一个存折。

  “存折里的钱,是作为我身后继续向党按每月退休金比例交党费到2053年7月4日之用,因为这是我入党百年纪念日,象征着我为党奋斗了整整一百年,此年此日我身虽已去,但心还活着,我高呼:共产主义万岁!”

  两封遗书,跨越一生,见证了一位战士对信仰的坚守。

  七

  黄继光,21岁的志愿军战士。在上甘岭战役中,他用胸膛堵住敌人的枪口,英勇牺牲。

  牺牲前不久,他给母亲写了一封信。

  “母亲大人:男于阳历十月二十六日接到来信,知道家中人都很安康,目前虽有些少困难,请母亲不要忧愁。想咱在前封建地主压迫下,过着牛马奴隶生活,现在虽有少些困难,是能够度过去的……母亲大人,男现在为了祖国人民,需要站在光荣战斗最前面,为了全祖国家中人等幸福日子,男有决心在战斗中,为人民服务,不立功不下战场……”

  这封信,成了他的绝笔。

  黄继光牺牲后,母亲邓芳芝给志愿军战士们写了一封信。

  “英勇的志愿军同志们——我亲爱的儿女们: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我去赶集,知道光儿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当时我身上像割了一块肉一样的疼,天下的母亲哪有一个不疼自己儿女的呢!没有,没有!现在我走到哪儿,人们都称呼我‘英雄的妈妈’‘光荣的妈妈’‘亲爱的妈妈’。我失掉了一个儿子,现在却有了千千万万个儿子。我等着你们胜利的消息。等着!”

  为了纪念儿子,她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梨树。想儿子时,就在树下念叨几句。在黄继光牺牲的第二年,她又把最小的儿子黄继恕送上了朝鲜战场。

  黄家的子孙,至今已有16人参军入伍。英雄的精神,在这个家族代代相传。

  八

  这些年,我前前后后读了115封这样的信。

  它们之中,大多由烈士亲笔写就,墨迹间尽是牵挂与决心;也有一些,是家乡亲人寄来的回音,字字盼平安、句句问归期。这些珍贵的信件,多数被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纪念馆郑重收藏,也有一些被烈士亲属终身珍藏,视若瑰宝。我们曾走访许多烈士亲人。他们用颤抖的双手捧出信,讲述文字背后的故事。那一刻,我们仿佛穿过时光,回到那硝烟弥漫却热血奔涌的年代——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这些来自战火之中的信笺,不仅是一封封家书,更是一段段鲜活的历史、一座座精神的丰碑。

  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这些信。它们来自炮火纷飞的战场,来自山河震荡的年代,来自那群最可爱的人——中国人民志愿军将士。三十多万名英雄功臣,近六千个功臣集体,还有那些以身殉国的烈士……他们是民族的脊梁,是永远的英雄。

  再读,泪水依然模糊了双眼。

  多年以后,我们是否还记得那段历史?是否还能念起那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忘不了当年江水彻骨寒,再回家已是春回江暖;忘不了长津湖的风雪,上甘岭的硝烟已然散去;忘不了松骨峰的壮烈,鸭绿江畔的誓言声声回响。英雄们,你们还冷吗?还渴吗?你们看到了吗?——祖国正以最隆重的仪式,接你们回家。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无数盏灯为你们点亮,照亮你们回家的路;十四亿中华儿女,在天南地北,燃起虔诚的香火,祭奠你们不朽的英魂。

  这盛世,已如你们所愿。

  山河犹带英雄气,千载万世永流传。那些年轻的生命化作星辰,永远注视着他们用鲜血守护的土地。而他们的家书,则是星光照耀人间的方式——透过泛黄的信纸,我们依然能触摸到七十多年前的温度,那份对家国最深沉的爱。

  窗外,曙光微现。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