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
集中读庞滟的小小说时,我想起菲利普·罗斯说过的一句。那是1980年,罗斯与昆德拉谈话,说到《笑忘录》,问它是不是小说。昆德拉说,它确实是一部小说,因为小说有巨大的潜在自由度。罗斯说“存在着一种使小说为小说的东西”,它限制着小说变异的自由度。
近年读小小说,看到一些作品写好人好事让人温暖,写奇人奇事让人惊异,写红色故事让人奋进,但静心琢磨,觉得它们缺少小说所应有的,不太像小说。小小说体量微小,又有通俗性,享受平民艺术的美誉。但是,小小说最终还是小说,是小说就应该有罗斯说的那种“使小说为小说的东西”。
庞滟的小小说不落窠臼,自觉追求小说所独有的生命灵韵。每篇作品的叙事都有自己的方向和动能,引领读者接近内核。那内核可能是一个人物,也可能是一种生活态度,还可能是一句话,一个微笑,不管抽象还是具体,都富有意蕴和张力。这样的内核,赋予小说以叙事品性。也正因为这样,庞滟的作品在同质化严重的小小说中,才呈现出别样的面貌,多次被《小说选刊》转载,也受到《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等刊物的青睐。
我特别喜欢《潜力股》。吴勇破产了,沮丧时父亲打来电话,说家里的钱被卖保健品的女大学生借走,没钱缴纳采暖费。他认定父亲遇到骗子,马上回老家报警。父亲却认为女大学生不是骗子,借钱给她为帮人之举。父亲乐意和骗子通话,因为骗子在电话里嘘寒问暖,能消愁解闷。如果故事以此为落点,写一个孤独老人与骗子来往,以求慰藉,这篇小说也成立,也有意思,但作者的用心远不在此处。吴勇看到女大学生借条上那句“东山再起”的话,心动了,便和她加了微信。她很特别,从容自信,身份由“骗子”反转成激励者,并承诺毕业后帮他创业。有趣的是,这个强大的骗子确实让吴勇重拾信心,振作起来。对于吴勇,对于读者,这个女大学生一直隐身,真相模糊,但她却有着一种诱惑力。这个人物让这篇小说成为回味无穷的作品。小说结束时,故事好像刚刚开始,后面会发生什么,留给读者去想。
我赞同那种说法,小说就是在空白之上构建世界。因为在空白之上,小说写作者能把人物和事件的不确定性发挥到极致。严肃的小说写作者对人性感兴趣,他才写小说,而人性充满不确定性,正是这不确定性,才激发出写作者的小说智慧。而不确定性,确实给小说作品增添了无限的意蕴。《潜力股》证明了这一点。
《长庄稼的马路》有着另外一种不确定性,也就是它的叙事意图。小说写一个老农民进城做环卫工人。他不惜力,爱干活,自己路段的那点活不够干,就帮别人,别人就势欺负他。这事让叙事者“我”看个明白,不忿,上前挑明。老人回答,没事,吃苦是补,吃亏是福。第二次相遇,是个雨天,老人独自用扫帚把低洼积水推向下水道。组长来,一顿训斥,指责他抢了大伙的活,会给大伙惹麻烦。老人低声下气,说不是显摆自己,就是想早点把水扫干净,免得弄脏路人的鞋子。组长以开除相威胁,老人吓得竟然哽咽。“我”又上前,问他为啥不想离开。老人道出实情,他把马路当作庄稼地,扫马路在他看来,那是在侍弄土地。小说写他的善良,写他的勤劳,写他的顺从,写他的生存现状,写他与城市的抵牾,似乎又不能确定,不管怎么说,小说把叙事者“我”看到的一个不寻常的普通人和盘托出。这就足矣,因为老人是一个有味道的人。生命的味道决定了小说的味道。
老人作为生命体,简单透明,一点也不复杂。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懦弱、屈辱、不公,这些他都没有感觉。他不会多想,想多的是读者。他投射给读者的东西,在读者内心引起的反应,难以确定是什么,五味杂陈。他的勤劳,他的人生态度,他遭遇到的剥蚀,他的自我疏离,让读者愤懑的同时,又夹杂着某种领悟。这就是我的阅读体验。和叙事者“我”一样,面对这样的赤裸生命,我无语,但内心翻腾。不必过分解读,慢慢咀嚼,会咂摸出生命的滋味,这就是小说独有的魅力。
《寻租》是庞滟的代表作品。原载《红豆》,后被《小说选刊》等多家选刊转载,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4年度中国好小说排行榜。小说以妻子视角叙述故事。大姑老了,又得了绝症,想回老家走完最后的日子。于是妻子给大姑租房,可中介一听租户是老人,无不拒绝,原因只有一个,万一老人没了,房子就成了凶宅。无奈之际,有家中介公司老板是外地人,他愿意把自家三居室让出一间租给大姑。一年后,大姑去世。妻子带着补偿费来答谢老板,老板一席话让她惊讶。他说:“我们闽南有‘借死不借生’的说法,老人在我家去世,说明我家是风水宝地”。这篇小说叙事平静,为大姑租房,接大姑回乡,回顾大姑以往,处理大姑后事,缓缓道来,不徐不疾,而叙事的结点,也就是小说的内核却隐而不露。最后亮出内核时,不渲染,不夸张,恰是这种平静,才有强烈的反转效果。
其实庞滟作品中值得讨论的部分很多,比如《浑然天成》中孔小明对明式家具榫卯的领悟,《智齿》中小青和母亲的第一次拥抱,《奔跑的大象》中“你”和“他”的彼此拯救,《左耳世界里的罪恶》中老邢的疯狂,《年关》中儿子大年初一的最终归来,等等,都可印证庞滟对小说立身之本的执着追求。
使小说成为小说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明,但它与人的生存状态紧紧相连。寻求使小说成为小说的元素,其实就是寻求小说的生命感,生命感决定了小说的品质,这就是我对庞滟作品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