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文 1959年生,籍贯辽阳,汉族,1972年考入沈阳京剧院少艺班。1987年荣获全国青年京剧电视大奖赛最佳表演奖“武旦状元”,1989年荣获第七届全国戏剧梅花奖。2007年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毕业。2008年北京奥运会火炬手,2010年全运会火炬手,2010年获评辽宁省优秀专家,2023年辽宁省授牌成立戏曲名家李静文工作室。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第八届、九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曾任沈阳京剧院党委副书记、副院长,辽宁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现任沈阳市文联副主席,沈阳市戏剧家协会主席。
2024年11月23日,李静文在沈阳的工作室接受采访。谈起自己的艺术人生——
我出生于1959年,那一年沈阳京剧院成立,京剧艺术和我的缘分好像从那时就开始了。我12岁考上了沈阳京剧院,从此京剧艺术就一直伴随着我。
考入“少艺班”
我四五岁就喜欢唱歌、跳舞,在幼儿园时就非常热爱文艺,幼儿园组织的很多演出,我都参加了。
小的时候父母教我怎样做人,对我要求非常严格。那个年代我父亲喜欢唱《白毛女》,接我上下学路上父亲教我唱《白毛女》,我唱喜儿,父亲唱杨白劳,从小印象非常深。那时候我在沈阳铁西区兴华二小读书,在父亲的影响下喜欢文艺、喜欢唱戏。
我的父母、哥哥、弟弟都是沈阳变压器厂工人。如果考不上沈阳京剧院成为演员,我可能现在也是沈阳变压器厂的工人。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京剧,只知道一天高高兴兴地唱唱跳跳。
我11岁参加沈阳京剧院的艺考,入选第二考、第三考,1972年,我12岁考进了沈阳京剧院少艺班。当时那个年代的现代京剧,也就是所谓的八个“样板戏”,家喻户晓。我是唱着《红灯记》中的李铁梅考上的沈阳京剧院。“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这段唱是我的强项,学校演出我唱了这段,得到了认可。走到哪唱到哪,非常喜欢这段。
在沈阳京剧院,从1972年到1977年,我学艺五年,学武功,学京剧的各种艺术形态、艺术形式。伴随着我们的是天天搬腿、下腰,那时候我不知道哭过多少次。我们白天练功,晚上住在集体宿舍。当时考上少艺班的60多名学员,是从沈阳各学校的几千人中选拔出来的,大家都很珍惜学习机会。
天天训练,胳膊腿经历了数不清的磨炼,五年间我受了很多次的伤,两个胳膊骨折了三次,三次骨折也没有打消我学艺的念头。
看到我反复受伤,母亲劝我:不干这个行业了吧,太苦了,你能不能不学这个了?我说:我要坚持,我对京剧艺术刚有些了解,我真喜欢,我天天唱着各种各样的人物,老师教导我们,我感兴趣。父母说:你愿意学就学吧,我们就不再说了,苦、累,你自己受着。我说:我一定坚持下去。
我还记得我们练倒立,倒立也叫拿大顶,就是身体倒过来两手摁在地上立着。有一天,老师把家长都请来了,请他们看学生汇报表演,我们在汇报倒立这个动作的时候,让我们倒立15分钟,我坚持做了15分钟,汗水滴答滴答流下来,母亲看我表演的时候哭了15分钟。表演结束后母亲搂着我继续哭。她说:孩子,太苦了,我太心疼了,咱不学了。我说:妈妈你心疼我可以理解,可是这门艺术已经感染了我,我要坚持学下去。
学艺“踢花枪”
1977年,我毕业了,在学艺过程中学的都是“样板戏”,毕业以后要我们去演传统京剧,我对传统京剧还很陌生。这时候,我遇见了一位好老师——段荣久先生,他发现我练起功来像个假小子,就说:这个孩子真适合演传统戏的武旦。
京剧武旦的行当武的方面偏重。段老师看着我说:孩子,你现在已经毕业了,是正式演员了,你要练一些适合你的传统京剧技巧。我说:我适合练什么?老师问:看过《逼上梁山》吗?我说:看过,里头不是有一段女的武打戏吗?在戏里踢着花枪。老师问:你喜欢吗?我说:喜欢,太美了。老师说:你要是喜欢,老师从今天开始就教你踢花枪。
我认定了段老师,从那以后,他天天来教我踢花枪。踢花枪哪有那么容易?花枪是一根藤子,两端绑着红缨。老师说:你踢的时候必须掌握花枪的弹性。花枪有长度,也有重量,练的时候,经常因为踢不准,我脚腕、腿上都是伤,青一块紫一块的,脚面骨质增生……
学花枪之后,我演的第一出传统京剧是《盗仙草》。我17岁接触踢花枪,18岁正式学了《盗仙草》,在这出戏里表演踢花枪。段老师天天教导我,我天天跟伙伴一起练,风雨不误。我演的《盗仙草》荣获了沈阳市文化局系统比赛一等奖,18岁时得了沈阳市的一等奖,心里格外高兴,就觉得我没有白付出,汗水没有白流。
紧接着其他戏就来了——《虹桥赠珠》《八仙过海》,都离不开踢花枪。神话剧包括《火焰山》《无底洞》《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都演过,一次一次地摔打也锻炼了我。今天得这个奖项,明天得那个奖项,我感觉似乎有了一点成就。后来我又练了大家熟悉的梁红玉角色的扮相,四根靠旗在我的身后背着,练了踢枪以后又想到靠旗怎么用,我要学。
这时就遇到了我的师傅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关肃霜,我1987年拜关肃霜为师。1989年我参加梅花奖评选的专场演出,关先生专程赶到北京看了我演出的《花木兰》《青石山》这两出戏,看完演出他说:好,这孩子有发展。
我在戏剧中糅合了《铁弓缘》电影中的表演,这部电影是师傅关肃霜的代表剧目,她的艺术永远值得我学习,也是学不完的。电影里她用靠旗来驳回花枪。我也用靠旗来回打花枪,按这个方向练。之前练踢花枪是脚上、腿上都受伤,这回几乎都是往脸上呼,往脸上打,靠旗接不着花枪,花枪就打在脸上,再接不着就打到鼻子上,自己经常被花枪打。我的下牙都在练习中被打折了,现在都是假牙。尽管这样,我觉得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我也都不怕。
我1978年毕业进团住在集体宿舍,每天早晨都坚持到排练场练早功。当时没有手表,也没有闹钟,我就和在剧团“打更”的季大爷商量,定了一个不声不响叫起床的办法——“闹绳儿”。我在宿舍门口上方从窗户框边穿过一根长长的细绳,另一端让门外季大爷伸手就能够着,晚间睡觉前我把绳子的一端拴在自己手腕上。季大爷的“任务”是每天早晨4点半到宿舍楼下拉动那根绳子叫醒我。这一拉就是四年多,直到我有了自己的闹钟。我在题为《我手腕拴过一根细绳——一位青年京剧演员的自述》的文章中提到过此事。
有一年冬天,熟睡的我被系在手腕上的绳子拉醒,我赶紧穿好衣服,背靠提枪到排练场练功。自己练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人来,窗外的天还是一片漆黑。直到有平时一同练功的同学来,我才知道是自己来得太早了。原来是我的同学张宏伟和我开了个玩笑。他发现了我的“闹绳儿”,就在那天凌晨2点“起夜”路过我们宿舍的时候给拉动了……
现在想想,这些年走来真是伤痕累累,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打算放弃对京剧艺术的追求。
摘得“武旦状元”
1985年,我在北京民族宫演出,《虹桥赠珠》的表演中有个动作侧空翻,我不慎把左脚跟腱摔断了,当时就摔在台上,我以为自己是脚崴了,一站,却站不起来,才知道是大筋断了,下一个动作做不上来,这时候,大幕关上了。
观看我这场演出的有著名表演艺术家李万春先生,他和夫人来看我的演出。我受伤了,自己很痛心,并不是说疼得挺不了,对我打击最大的是心理上的伤害。我当时坐地上就哭了,大家都问:你疼吗?我说:我不疼,可是我想到这么多年的苦练要付之东流,情绪一下到了冰点……
在同事和老师的帮助下,我在北京北医三院运动科做了手术,手术过程中,很多领导、老师、同志鼓励我:不要害怕,你有自己的根基,你有自己的基本功,你的功夫很深很扎实,好了照样继续表演。我想:也是,武打打不了了,我还能唱啊,于是又坚持。恢复期间,李万春夫妇曾亲往我住的招待所探望。
脚伤刚好不到一年,就收到了1986年首届全国青年京剧电视大奖赛的邀请,我当时已经把靠旗的出手、靠旗的打花枪练成了。脚伤好了不到一年,我要做从三米高台往后翻的动作,当时很冒险,我问自己:能不能把这个动作做下来?咬着牙练的时候,也想到这次如果练“折”就不能演了,如果不“折”,能成功,我就继续演下去,去参加全国大赛。
1986年,首届全国青年京剧电视大奖赛举办。1987年迎来决赛,全国层层选拔,我是从沈阳文化局选拔到省里,从省里再推选到全国,很不容易争取来的参赛机会。当时中央电视台第一套节目现场直播比赛,我是武旦,全国选拔了四人,全国观众在看,可想而知那时的心情是多么紧张。我在这场演出中没有一点怯阵,踢花枪、打花枪,圆圆满满把《两狼关》演完,获得这次大赛武旦组“最佳表演奖”第一名,也因此被中央电视台聘为特邀演员。
我要感谢我的老师耿雨春先生,耿老师在教导我演戏的同时告诉我,一定要在表演中加进更多的技巧。我又遇上了老艺术家黄云鹏先生,从小是他带我们练的基本功,黄云鹏先生告诉我,在《两狼关》这出戏中要把枪花耍得更好,把技巧都糅到里边。黄云鹏先生又给我说了一些其他的高难动作,比如花枪扔空中以后下腰去接。当时不知道练了多少遍,我从不气馁。
参加全国大赛时,这些技巧都在里边,包括三米下高全都成功。我拿到“武旦状元”这个奖杯,就像现在奥运会的体操运动员得了冠军,抱奖杯、拿奖牌一样的心情。我激动得一宿没睡,感觉自己成功了,我没有白付出,我要继续努力,为我们沈阳京剧院争光,就是这种心态。
1988年,我应邀赴新加坡参加艺术节演出了《无底洞》《白蛇传》等传统剧目,受到了新加坡总统黄金辉接见,新加坡媒体在报道演出时称我为“中国的武旦皇后”,表达了对我的表演与对中国传统京剧的认可。
角逐“梅花奖”
1983年,我被选为辽宁省人大代表。1988年,我被评上国家一级演员,那时候我才28岁,这太激励我了,我必须好好珍惜。
1989年,我参加了全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的角逐。当时戏剧梅花奖的评选要求是演员的参评剧目为一台大戏或一次专场演出,须50%以上评委投赞成票方能通过。我选择了个人专场演出,我在想我拿什么来赢得这个专场,老师告诉我,你一定拿出你文的武的强项,戏要唱还要武,大家说演神话剧《青石山》,是武打剧,还让我演《花木兰》,展示自己唱、念、做、打等技艺、水平和综合素质。我成功地把这两出戏作为参评梅花奖的专场带到了北京。
角逐第七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演出的剧场名字叫吉祥剧院。1987年我荣获“武旦状元”这个奖项的时候,我们住在北京的香山宾馆,早晨起来就有喜鹊飞过来,这次在吉祥剧院的演出,下午到剧场化妆途中又遇到喜鹊在叫、在飞。
我的专场演出赢得了现场评委的高度评价。评委看我文的武的表演得非常出色,一致赞成通过。两项全国大奖对我人生道路的影响是巨大的。2002年,我应邀去台湾戏曲专科学校讲学,讲学过程中向戴绮霞先生学习旦角跷功及《虹霓关》,向郭锦华先生学演《佘赛花》《十三妹》。2003年我当选了全国人大代表,党和人民给我这么高的荣誉,我还有什么犹豫的,我必须好好传承京剧艺术。
2004年我们团排《白蛇传》,我配合团里一名二级演员,她演主角,我演配角,我什么都不顾专心陪演,在排练到快要演出时,我在一次空翻时,不慎又把右腿跟腱摔断了。再经过休息康复以后,就像人们说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又开始从事京剧这个行当。
2005年,我进入第四届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学习。2007年底,在沈阳举办了我从艺35周年暨京剧研究生班毕业汇报纪念专场演出。
由“练”及“恋”
再谈一谈我的生活。12岁走进沈阳京剧院,我的发小、后来我的爱人,他叫王瑛璞,我们一起考进沈阳京剧院少艺班,一起长大,我们俩结为夫妻,也很不容易。是通过练踢花枪,我们俩练到一起的,我踢花枪需要有人给我递花枪,天天给我递花枪的那个人,就是我爱人。
那个时候我们两人天天练,练着练着就“恋”到一起了,从练功的练到恋爱的恋,我们“恋”到一起以后就相依为伴。我爱人家里六个孩子,五个女孩,就他一个男孩,家里把他当成宝。1986年我们俩结婚,净想着京剧这个事业了,一直到1996年,我们才要孩子,生了个女孩。我们俩在京剧事业上相伴一生,我受伤的时候是他在身边照顾我,每一次的风风雨雨包括平时生活当中,都是他照顾我。我们一路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刚结婚那几年,剧团也很困难,没有房子,京剧院宿舍有间把两个厕所的门用水泥糊上改造的屋子,能放一张双人床,我们俩结婚就住在那个房间,以后逐步将住房调到60多平方米、90多平方米……
我2008年当选了北京奥运火炬手,2010年当选了全运会火炬手,2010年我还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也给了我。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党和国家给了我这么高的荣誉,我一直坚守,一直从事这个行当,我和我爱人到今天还在坚守京剧这门艺术。我想,是京剧的艺术魅力在支撑我们。
有好老师给我们教导,是我们一生中的荣幸。我有幸遇到李金鸿、刘秀荣、张正芳、汤小梅、秦友梅、李俊玉、王英兰等师长,在我学艺的过程中,很多剧目都是老师们一次一次地教导我,我非常感激他们。恩师段荣久没成家,无儿无女,岁数一年一年大了,我和我爱人拿他当父亲一样,从生活各方面一直照顾到他去世。
一些技巧练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台下观众看的时候觉得太好看了、太好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们为之付出了多少。比如三叠跳,就是一个高接一个高,一个比一个高去跳,我在连续翻打当中还要踢花枪,技巧是相当难的,我从不怯阵,都坚持下来。我在受伤以后还这么坚持,靠的是毅力吧。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我所走过来的每一步都很不容易,我感谢大家,感谢每一位合作伙伴,有了他们的配合,我才能有今天。
专注传承
2014年,我55岁,退休了。我就想,我的艺术还在,我应该让它传承。京剧事业发展、传承靠什么?靠我们的后代人,京剧要复兴,京剧要好,那就需要培养京剧的少年,京剧同样要从娃娃抓起,这些年来我培养了数十名京剧学员,有考上中国戏曲学院的,有考上北京戏曲学校的,有考上上海戏曲学院的,有考上沈阳师范大学的,有考上吉林大学的。这些孩子出了成绩,我感到骄傲,我觉得这也是我的荣誉。学员愿意学,我们也愿意教,这些年来我就是做这项工作,风风雨雨,自己从来没有节假日。
沈阳“静文戏苑”成立于2018年11月9日,行当齐全,生,旦,净,丑全有,目前已经有一级演员12位,二级演员3位,琴师、鼓师、作曲、导演、舞台制作、音响师等130余人。先后演出《白蛇传》《铁弓缘》《红灯记》《青石山》和各种折子戏。
艺术惠民演出我们也在不断地去做,包括进校园,京剧进校园这种传承是必须有的,我们在课堂上讲解京剧,引导孩子们从小就对京剧感兴趣,让他们从小就感受到京剧是什么样,懂得什么叫京剧,一项一项教导他们,与他们面对面互动。有的孩子不愿意听唱,怎么办?京剧有舞蹈、有花枪,我在课堂上给他们耍花枪,孩子们愿意看,要让他们感兴趣,他们才能喜欢。再加上京剧的脸谱,我们和学生面对面,给他们画脸谱,我们通过互动让他们热爱。
京剧里边有各种各样的角色,千变万变,我告诉戏迷怎样才能以京剧的形式演什么像什么,有的学员之前是舞蹈演员,走路、迈步全是舞蹈的动作,在京剧中不是那样的,比如说跑圆场时,我们的膝盖要微弯,每一个脚步我都教,还得有耐心。从2018年一直做到现在,风风雨雨,这些年来戏迷们受益了,我们的心血也没有白付出。
我们已演出众多场戏——《铁弓缘》《铡美案》《击鼓骂曹》《杨门女将·探谷》等,都是传统的经典剧目。我常想,国粹京剧艺术要传承,总得有人作点牺牲,总得有人为之付出,我现在的京剧教学,是我特别应该做的。
我不断学习提升自己,始终坚守京剧艺术,我坚信,在追求京剧艺术的道路上,只有经历真正的磨炼,才能有所收获,人的一生全靠奋斗,惟有奋斗才能成功。
2025年6月26日,正是沈阳的闷热时节,在李静文工作室,当我们翻看几十年来国内外媒体对李静文京剧演艺事业的采访报道时,眼前的李静文挥汗如雨组织戏迷紧张排练着……
沈阳日报、沈报全媒体记者 赵威 王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