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是件复杂的事情。
大凡人,无论其有没有思想,骨子里都潜藏着一种“怀旧情结”,且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时运的转化,这种“思古幽情”总会越贮越浊,越腌越咸,口味也就越来越重,最终,大家一个一个地都变身为一坛老咸菜了。
成了咸菜就对了,因为咸菜是怀旧最好的道具。现在的人们不缺猪肉牛肉羊肉,不缺鱼鳖虾蟹海鲜大咖,吃到满嘴流油、肚腩暴涨、血管贲张时,就又想起了早些年弃之墙角的那一坛老咸菜。想起了棒子面窝头大米查子粥,在外面灯红酒绿、花天酒地、香车宝马耍够了,就又想起了半爿热炕上抱娃喂奶的糟糠之妻,在官场上驰骋厮杀、勾心斗角折腾累了,在商场上尔虞我诈、瞒天过海折腾乏了,在社会上东游西逛,狼奔豕突折腾困了,就又想起在老家故园的老窑洞里,还蜷曲着眼巴巴瞅星星看月亮的老爹老娘……于是,大家伙不约而同地想到:怀旧了,怀旧了,大家都该怀旧了!
这种境况下,怀旧就没人们说得那么高大上,也没有那么多漂亮的光环,顶多只是一种自慰,虽然自慰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享受。
中国人的怀旧,是有足够资本的。只要你想怀旧,总会找到成百上千个由头。泱泱大国五千年历史,祖宗们留下的东西足够丰富多彩,你可以尽情去“怀”,想“怀”什么“怀”什么,想“怀”谁就去“怀”谁。不像美国人那么心虚气短,连皮带毛丢“怀”,也只是区区两百来年,太过简单了些。就算是华盛顿、杰弗逊用过的坛坛罐糊和桌椅板凳,放到咱家顶多能算个清中期的三级文物,古玩店里一般都论小平车推的,值不了几毛钱。这几年,咱们搞旧城改造、街道规划,百年老屋、名人遗址说扒就扒、挖掘机过后一马平川:家里有,咱不在乎!当然,如果真拆错了,咱还可以重新垒起来几栋,再过几百年,不照样是老古董?你不见首都北京、各大省城,乃至市市县县,天天都在拆,处处都在盖,盖了拆,拆了盖,哪怕是仿古“豆腐渣”,哪怕是粗制滥造的“样子货”,也要一股风地鼓捣出来。未来十年,保证我们中国城城都是“小故宫”、市市都是“小西安”,你山西平遥古城算个帽儿!到那时,政府再给老百姓们发点唐装汉服、发簪木屐,那家伙,全国遍地影视城,到处能拍古装戏!你不是好怀旧吗?到时候就不用愁了?上趟街就能回到大唐盛世,买趟菜说不定就碰上微服私访的乾隆爷了呢!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世道是在变,沧海乎,桑田乎,却没想到会乾坤倒转呀。
一片青花瓷是怀旧,一块碎砖瓦也是怀旧,一个老友是怀旧,一壶浊酒也是怀旧……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怀旧无疑是个深沉而又严肃的话题。怀旧容不下戏谑,怀旧容不下轻佻,怀旧不能轻松随意、信手拈来,怀旧也不能装老盼老,倚老卖老。文化大家冯骥才曾呼吁:文化是纯精神的,文化不能成为“产业”!同样,怀旧也是纯精神的,不能粘上浓浓的铜臭气,不能因怀旧而怀旧,不能因“政绩”而怀旧。否则,今人不高兴,古人也未必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