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法治报记者 童浩麟 张军强 胡斌
1元钱的调解，人人都会。1亿元的调解，谁敢接手？
2024年，许昌市中级法院联手许昌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组建许昌市建筑业协会人民调解委员会，专业调处建设工程领域矛盾纠纷，1年来调成40起，化解涉案工程款1.37亿元，赢得各方好评。
同样是调解，为1元解纷和为亿元解纷，调解员有什么不同？在全省乃至全国率先组建建工行业调解委员会，其运行机制如何？作为创新举措，许昌中院与市建协经历了什么样的思考和探索，有哪些经验做法值得总结？1月17日，河南法治报“新春走基层”记者来到许昌，到相关部门进行了深入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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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我信杜哥”
走出微暗的电梯间，打开带有装修公司广告词的大门，一个牙白色的室内装修现场，豁然呈现在记者眼前。
宽大的落地窗、别致的造型、明媚的阳光，以及窗外不远处的一湾河水，勾勒出这座住宅的品质。业主张先生当初买下这套房，一是看中其地理环境，二是为了孩子上学。在许昌市城乡一体化示范区，该小区是为数不多能上附近重点小学的学区房。
然而，半年前，张先生还在和楼盘开发商闹得不可开交。
“我怼了几次开发商。”装修现场色调暖心，张先生回忆当初的阴霾，不掩笑颜。收房开始装修时，他的装修工人告诉他，卫生间防水做了两三次，仍然不能防水。工人查找原因，撬开地板，发现地板层里竟然藏了个一米多长的木棍。
张先生就房屋质量问题和开发商交涉，索赔各项损失近20万元。开发商解释，这是施工瑕疵问题，房屋质量整体不受影响，愿意出钱维修。张先生不接受，发抖音、投诉、打市长热线……几番沟通，双方僵持不下。
2024年8月，许昌市住建局相关部门收到张先生的投诉后，将这个棘手问题交给了一个行业调解委员会。调解员杜永立接手，开始调处工作。
“我在房产企业工作了16年，管理工程项目，常去工地，他的问题我一听就知道咋回事。”今年61岁的杜永立向记者通俗地解释，那是一段制模板，作为悬模辅助工具。在地板浇筑混凝土成型后，工人粗心作业，未能及时抽掉预留的模板，导致业主对房屋整体质量产生了怀疑。
老杜耐心解释，张先生将信将疑，去找律师咨询。律师说，这官司有胜算把握，但是，能否拿到赔偿款就难说了。况且，鉴定费、诉讼费下来，可是不小的开支，还不说拉锯战时间。
张先生看老杜有建工高级工程师证，可信，又找了几个熟人问了问，开始一点点接受老杜的调处建议。“这事儿杜哥没少操心，20多天的调解，我们每天都在沟通，我信杜哥。”
作为中间第三方的调解员，杜永立并不是在和稀泥。他能理解张先生的顾虑，但置身建筑公司和房企近40年，他更知晓一旦发生诉讼，会给房企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涉诉企业，最怕封账户。”老杜说，每个建筑商或开发商，只有一个基本账户，招投标时，公司一旦涉诉，先不说结果是胜诉还是败诉，网上名单立马“亮红”，招投标、谈条件，必受影响。
“名单‘亮红’，相当于我们的‘身份证’没有了。”张先生楼房开发商有关负责人对记者说，他们非常知悉此事个中利害，当时谈判了七八次，但张先生漫天要价，不停发抖音施压，最后他们索性躺平：“随他告去吧。”
在这名负责人看来，业主与开发商，对工程建设领域问题的认知和判断，“很难在一个概念上”，调和很难。但令他欣慰的是，有了第三方调解机构的介入，有了像老杜一样具有从业经历和资质的调解员的明理说法、沟通搭桥，双方最后还是建立了信任，谈拢了：维修由开发商负责到底，另外减免张先生3年物业费。
在许昌，和老杜一样平凡又非凡的调解员，有25名。他们所在的行业调解委员会，叫许昌市建筑业协会人民调解委员会，设在许昌市建筑业协会，2024年1月正式运行。一年来，该行业调解委员会专注许昌主城区建工领域矛盾纠纷的调处工作，成功调解各类建工矛盾纠纷40起，经调解撤诉17起，化解案件所涉工程款1.37亿元（其中一案标的逾亿元）。
善作善成，唯实惟先。1.37亿元的背后，是一项创新性的机制在稳健运行——许昌市中级法院与许昌市住建局联手打造的“建设工程领域矛盾纠纷多元解纷工作联动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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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建：俩月落地，关键在人
一张桌子、一个调解员、两名当事人，三人呈三角形坐下。1月17日16时，许昌市建筑业一体化解纷中心，一场调解正在进行。
“顶管”“头模”“再生水”……记者听得一知半解，但感觉氛围不错，双方当事人缓缓道来，有问有答，声音也不高，对焦点问题能同频交流，没有虚伪欺诈之嫌。当事人告诉记者，是法院让他们来这里调解的。“在这里说事儿，沟通无障碍——都是同行。”
许昌市建筑业一体化解纷中心，是许昌市建筑业协会人民调解委员会的事务机构，在2023年11月28日许昌市中级法院与许昌市住建局印发《关于建立健全建设工程领域矛盾纠纷多元解纷工作联动机制的意见》的通知后，于2024年1月正式挂牌成立。筹建时间，只有两个月。
记者在该中心看到，这份意见开门见山地提出，建立“专业高效、便捷便民”的解纷机制。而实现这一宗旨的关键，是调解员。
筹划这一机制的许昌市中级法院审委会专职委员吴涛介绍，为了让机制尽快落地，调解员的遴选、培训与解纷中心的筹建，是同步进行的。为保证专业人做专业事，在市司法局指导下，他们从主城区建工行业企业单位，挑选25名具有行业专业资质的调解员，组成法院特邀调解员库。
据了解，特邀调解员都是行业内的高管级专家，如高级工程师、造价师、企业高管等。经梳理分析，他们发现建工领域的矛盾纠纷，大体有三类：建设工程合同纠纷、建筑设备租赁合同纠纷、劳务合同纠纷。为此，他们结合调解员的从业经历和技能特长，将25名调解员分成了5个组：质量组、造价组、技术组、租赁组和材料组，不同案件分配给不同的小组来调处。
这一精微设计，大大提高了调处实效。“大家来到这里说事儿，一看调解员是同行，都心里透亮透亮的，事儿很快都解决了。”为调解员提供过司法指导的建安区法院民二庭庭长孙丹说。
为规范队伍，他们出台了各项规章制度，制定了调解员考核管理办法；每周召开调解工作通报会，分析案件调解难度和突破口，总结分享经验。根据市司法局的指导，他们还将调解案件进行一事一卷管理，规范了调解笔录和文书。
“你不但要会看病，还得具备开处方的本领啊。”首期调解员培训会上，许昌市中级法院巡二庭庭长颜森现场授干货，指导这些建工领域的高精尖专家，如何在精微析理的同时，做到精准说法。为尽快提升调解员法律素养，他们举办了各种法律培训，请中院和基层院的法官、市司法局相关科室负责人来授课，组织调解员到法院观摩庭审和疑难案件的研判。
工作场所的筹建，同样高效。许昌市建筑业协会专门提供了500多平方米的办公场地，迅速装修、配齐办公设备。筹建中，协会还制定了考核办法，调解员每调成一起纠纷，协会奖励500元。此外，协会每季度还评选调解之星，再予以重奖。
在筹建中探索，在探索中完善，心之所向，为者常成。许昌市建筑业一体化解纷中心，就这样在短短两个月内建成。建工领域多元解纷联动机制，稳健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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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行：创新之举，多方受益
变通革弊，与时宜之。
2019年，随着许昌城市“北扩”规划实施，位于许昌北部的建安区出现了许多建工领域案件。时任建安区法院院长的吴涛，就想找一个专业的组织来调解此类纠纷。“因为建工领域需要非常专业的行业知识，普通法官并不具备。”建筑电气专业毕业的吴涛，早年有建筑设计院的从业经历，他深谙此类纠纷的化解之道，需要借外力。
但当时，建安区并无建筑业协会组织，他的新思路无法落地。直到2022年他调入许昌中院工作，接触了市建筑业协会。
“我们一拍即合，可谓志同道合。”许昌市建筑业协会会长、市建筑业协会人民调解委员会主任贺纪宾说。作为协会会长，他深知这类案件对一个企业的危害，“一个案子标的就上亿元，律师费诉讼费鉴定费，一审二审再审下来，能拖垮一个企业。”
经多方协调、报告，这个行业调解委员会在2023年应运而生。几乎是同时，最高法也提出了这样的司法建议。
这份落款为2023年7月28日的最高法“一号司法建议”显示：近3年建工领域诉讼案件数量增长较快，而建工行业前端风险预防、纠纷化解组织机制不尽健全；各地还未成立建工领域的专业调解组织；建议支持引导组建建工行业调解组织。
看到司法建议，吴涛很振奋。他告诉记者，他们报请省法院民四庭后，也得到了省法院的支持，称这样的创新举措，“或为全省第一家”。
根据各方面向记者的反馈，这项机制稳健运行一年，至少四方直接受益：
一是建筑业工人和房屋业主。他们群体大，牵涉切身利益，高效便捷地调处案件，省去了群众诉累。
二是建工和房地产企业。因调解不进入司法程序，避免了基本账户被封、“亮红”的风险。巨额标的伴随巨额的鉴定费和律师费等，而调解，一切免费，大大降低了企业涉诉成本。
三是法院法官。调解不成的案件，再次进入司法程序后，已经有了专家调解员的前期分析，法官大大提高了审判质效。
四是多元解纷。特定情势下大量诞生的此类矛盾纠纷，被一揽子纳入行业调解委员会调处，推进了社会治理现代化水平。
这一创新举措得到了多方点赞。“我们是最大的受益者。”许昌大成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张志娜深有感触地说，为企业诉讼松绑，帮企业规避风险，是他们企业最大的获得感。贺纪宾则认为，来自各企业的专家调解员，会将从法官那里学到的法律知识和调解中的经验做法，运用到自己企业里，对企业增强法律意识，带来潜移默化的实质性影响。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落实好防范化解房地产、地方政府债务、中小金融机构等重点领域风险的各项举措”，正在召开的省两会上，政府工作报告和法院工作报告提出“深化一流营商环境建设”“有效防范化解涉众金融、房地产等领域风险”。这些信息，让贺纪宾信心更大了：“今年，准备把全市所有县区都拉进来。”
街区如画，碧空如洗。虽然数九寒冬，总有些草木披绿挺拔，暖阳之下泛出不少春意。喜欢骑行的吴涛说：“这个冬天，不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