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廷阶
洛阳城里又见牡丹。
我来时正值四月,春光漫漶,城郭被一层淡淡的绿烟笼罩着,牡丹却在这烟霭中绽出异彩。游人如织,熙熙攘攘,使得这千年古都显出几分浮华喧嚣。花是极好的,红若醉颜,白如凝脂,紫似晚霞,各色花朵肥硕得几乎要压弯枝茎,微风中轻轻颤动,仿佛不胜其重。人们举着相机、手机,将自己与花一同框进取景框内,旋即又匆匆离去,赶往下一处花丛。
我站在一株“姚黄”前,这花中之王果然名不虚传,花瓣层层叠叠,色泽明黄如玉,在日光下几乎要发出光来。一位老者拄杖而立,对着花喃喃自语:“今年开得晚了些,但倒是格外的好。”我侧耳倾听,他却已转身离去,背影佝偻,步履蹒跚,消失在花海人潮之中。
这花与人,在这洛阳城里,已经纠缠了千年之久。
漫步在洛阳的牡丹园中,我时常会产生时空交错之感。这些花朵似乎不仅仅是植物,更是一个个历史的见证者。它们见过太多的兴衰更迭,太多的悲欢离合。
牡丹的繁荣背后,是整个城市的繁荣。北宋时期的洛阳,虽然已经不是都城,但依然是文化经济中心之一。司马光在这里写出了《资治通鉴》,程颢、程颐在这里开创了理学。文人雅士们赏花饮酒,赋诗作对,形成了独特的牡丹文化。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金兵南下而烟消云散。北宋灭亡后,洛阳迅速衰落,牡丹种植也大不如前。但洛阳人始终没有放弃种植牡丹的传统。或许在洛阳人心中,牡丹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花卉,更是这座城市的精神象征。无论外界如何变化,他们都要守住这份美丽和骄傲。
牡丹从来就不是单纯的花卉,它总是与权力、财富、文化纠缠在一起。它是宫廷的宠儿,是文人雅士的玩物,是商人牟利的商品,但也是普通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这种复杂性,使得牡丹的文化意义远远超出了园艺范畴。
洛阳历史上,牡丹见证过极致的奢华,也经历过近乎灭绝的危机。抗日战争时期,洛阳多次遭到轰炸,许多牡丹园毁于战火。新中国成立后,政府高度重视牡丹的恢复种植,1959年,洛阳牡丹园正式建立,成为全国最大的牡丹专类园。
如今在洛阳,每年四月的牡丹文化节,吸引了来自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游客。普通百姓也能欣赏到昔日只有皇亲国戚才能看到的珍稀品种。这或许是牡丹在新时代最好的归宿。
牡丹的栽培技艺,在洛阳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体系。嫁接、分株、播种,每一种方法都需要精湛的技艺和极大的耐心。尤其是嫁接,要求工匠在适当的时节,选取合适的砧木和接穗,刀法要快而准,包扎要严实而不伤及芽眼。这些技艺往往世代相传,形成了独特的家族传统。
离开洛阳前,我特地去了国际牡丹园。这里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牡丹品种,日本的寒牡丹、法国的杂交品种、美国的树牡丹……各具特色,争奇斗艳。但漫步其中,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些外来品种虽然美丽,却似乎缺少了那种历经千年风雨沉淀下来的气韵。
这让我想起了牡丹的传播史。早在丝绸之路繁荣时期,牡丹就已经随着商队传到了波斯、阿拉伯地区。十七世纪,东印度公司的商人将牡丹引入欧洲,引起轰动。如今,牡丹已经在世界各地安家落户,但无论走到哪里,它们永远带着“中国”的标签。
回程的列车缓缓驶离洛阳,窗外的城市渐渐远去。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牡丹盛开的景象。忽然明白,牡丹之于洛阳,早已超越了普通的花卉栽培,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和精神象征。
千年来,洛阳城屡经战火、几度兴衰,但牡丹始终在这里绽放。它们见证过盛唐的繁华,也经历过五代十国的动荡;享受过北宋的雅致,也承受过元明清的衰落。但无论如何,每年四月,它们总会如期而至,用最绚丽的姿态宣告生命的坚韧与美好。
这种坚韧,不正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写照吗?我们的文明曾经站在世界之巅,也曾经跌入谷底,但我们从未放弃,总是在废墟中重建,在挫折中奋起。
列车飞驰,距离洛阳越来越远,但我知道,明年四月,牡丹依然会开。千年花事,从未间断,也将永远继续下去。因为这不仅是一种花的宿命,更是一座城的魂魄,一个文明的承诺。
花事千年,千年花事。洛阳牡丹,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