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章
扶沟县崔桥镇的班学勇,今年69岁。教书之余养蜂,倏忽40多年了。初见他时,晨雾未散。他弓着身子查看蜂箱,动作轻柔得像抚摸婴儿。蜂群在他周围嗡嗡地飞,竟不蜇他。
老班的第一箱蜂,始于少年时代。姊妹六人,他是老大,家里穷,想为父母分担忧愁。村里有位养蜂老人。他天天去看,老人赠了他一箱蜂。
那年冬天特别冷。清早推门,蜂箱外落满冻僵的蜜蜂,“蜜蜂怕冷,更怕饿。养蜂,要用心,更要用情。”这是他最初的震撼。
他不甘心,听说河南农业大学蜂学系有位黄教授是大专家,便借了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天不亮就上路了。两天后,当他满身尘土站在教授面前时,教授被这个农村青年的执着打动了。
从蜂箱构造到蜂王培育,从分蜂技巧到病害防治,他如饥似渴地学。临别,教授送他几本专业书,他如获至宝。
老班说:“一方木箱,六块蜂坯,万千蜂巢,精密如城。每个巢房都是完美的正五边体,内角是精确的125度,开口微微上倾,既能防止蜜液流出,又方便蜜蜂进出。”最让老班着迷的,是蜂王的更替。
老王渐衰,工蜂筑起“王台”,逼迫蜂王在此产卵。新卵孵化,从卵到蛹到虫到成年蜂,工蜂唯以王浆饲之,不沾凡蜜花粉。
蜂王是强大基因与蜂王浆共同孕育的结果。新王出世,体硕倍于雄蜂,四倍于工蜂。
老蜂王的退场进入倒计时。工蜂或叛或忠。旧王或遭逐杀,或率数千忠仆另建新家。
蜂王出逃,场景悲壮。工蜂像黑色的雪球,保护着老蜂王,嗡嗡叫着飞离蜂场。第一次逃离,仅距蜂场50米许,蜂团暂时栖居。蜂农会循声循迹追寻,用沾满蜂蜜的手臂,慢慢接近蜂群,设法带走蜂王。收蜂就是收蜂王——群蜂会自动跟随。把老蜂王安置在一个空蜂箱,一个新的蜂群很快又形成了。
如果首次降落的蜂群没有被找到,它们会继续向更远地带飞迁,蜂窝筑得更高更险。如果不能被发现,蜂群在绝望中第三次远遁,但必须找到一条河才停下,在水源充足的两岸,寻找适合的地点筑巢。至此,它们将彻底沦为野蜂。
……
与此同时,一场盛大的登基仪式后,新王亲政,之后,它必须完成繁育万民的神圣使命——一生唯一一次的“婚飞”。晴日午后,新王疾射而出。成千上万只雄蜂,在蜂场上空形成簸箩大的圆圈,嗡嗡叫着参与追逐新娘的招亲大赛。年轻的蜂王一头扎进雄蜂群,流星一般向前疾飞,雄蜂们忘我追逐,新蜂王忽高忽低、突转方向,持续的拉力赛,不少雄蜂力竭坠落,最终只剩下一只最强健者得配天颜。
“这是一场死亡竞赛。”老班仰望天空慨叹。
对于获胜者,这也是一生一世只有一次的等待与歌唱——交尾既成,雄蜂坠亡!而女王吸收千百万雄蜂精子后返巢,自此不出蜂箱,独自承担产卵繁育后代的王后使命。清晨,侦查蜂寻蜜而归,以舞传讯。工蜂们倾巢而出,吞花蜜于囊中,驮花粉于肢背,日飞十数公里。酿蜜更是动人。工蜂在巢中反复吞吐花粉与花蜜,混入酶类,用身体进行神奇的融合反应,再不停扇动翅膀,促进水分蒸发,稀薄花蜜,就这样变成了浓稠的琼浆。“一滴蜜,要用掉工蜂上百次的飞行。你吃的每一口蜜,都包含着工蜂的生命付出。在大流蜜期的春天,一只工蜂的生命,往往只有20来天。”
养蜂人是大地的游牧民族。入冬,老班从中原大地出发,先南下广西、广东追赶油菜花、荔枝花,再北上撵枣花、槐花、荆条花。中线经信阳、驻马店、湖北黄冈,再到山西晋城、长治;西线经荆州、南阳、三门峡至云贵川;东线则从江浙山东方向,再入东北辽宁黑龙江,追采椴树花蜜。“最苦的是转场。”老班说:“一箱蜂带蜜六七十斤,两箱一百四五十斤,用担子挑着,踩着踏板上下车。几百箱啊,能把壮汉累虚脱。”问他可曾想过放弃,他笑了:“蜜蜂离不开鲜花,养蜂人离不开蜜蜂。”
四十年与蜂为伴,老班悟出许多道理。“蜂群比人类社会更有秩序。工蜂采蜜饲幼,雄蜂专司交配,蜂王统御全群,繁衍后代。它们各安其分,共同维系着族群的繁荣。”他指着忙碌的蜂群:“你看,采集蜂从不私藏花蜜,守卫蜂彻夜不眠,清洁蜂认真打扫。人类社会能做到这样吗?”夕阳西下,我又看见那个结实的身影在蜂箱间忙碌。万千蜜蜂在他身边飞舞,如同忠实的臣民簇拥着它们的王。而在更广阔的天空下,无数养蜂人正带着他们的蜂箱,追逐着下一个花期。那些金色的精灵在花间飞舞,采撷着生命的甜蜜,也酿造着人世间最纯粹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