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
我书房的窗外,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水曲柳。那棵树的树身从地面一米处一分为二,两根树干像一对孪生兄弟往上生长,相互交叉的枝叶在空中构成了一个巨型的枝冠。虽然那枝冠遮挡了屋内的光线,但有枝叶像小手一样探进窗子,时常会有鸟类在窗台上驻足:有时是一对蓝色的布谷,有时是一对围了蓝脖巾的斑鸠,有时是一群黑顶白肚子的喜鹊。
在水曲柳对过,更远一些是一棵香樟树。冬天里,每当午后,远处香樟树的树冠被西斜的阳光照得一片油黄,那油黄色被乳白的楼体托衬着,层次分明。而这一刻,我窗前的水曲柳就落在楼体的阴影里,虽然落光了叶子的枝条在树下绿色竹林的映衬下是那样的清晰,但在香樟火一样燃烧的黄色里显得那样的孤独。那情景,正映衬了那一刻我寂寞的心情,我随手在纸上写下一首打油诗:
水曲枝条隙驹长,香樟暖阳斜竹亮。梦里吟诗三千首,只为红颜寸断肠。
仿佛梦境,从冬日里醒来,窗外的情景使我心情暗淡。不知如何了结。或许,也是因了水曲柳树冠带来的暗淡,去年秋天,二楼那位年轻的女邻居请了物业部的师傅把靠窗口的枝干给锯了。为此,我们发生了争执。果然像我预言的一样,这一锯不当紧,水曲柳的树冠失去了平衡,靠北侧的那枝树干因了枝叶的繁茂,渐渐朝外倾斜。
癸卯年十月二十八深夜,突降一场大雪。因担心那树,一夜没有睡好,时时趴到窗前观望。到了黎明,因了那枝条上越积越厚的雪,灰暗里北面半边的枝冠就被压斜下去,整个伏在那片竹林的上面。我很为那枝干担心,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虽然树枝上的积雪慢慢融化,可那树干再没直起腰来。
等到了来年春天,仍然因了那繁茂的枝叶,水曲柳那孪生兄弟一样的树干就渐渐生分了。我站在窗前,不免为那渐渐倾斜下去的树干发愁,想着去物业部说一下,看怎样能帮那树干直起腰来。可万万没想到,甲辰年四月初八这天凌晨,窗外突然狂风大作。我虽然担心那棵树,可黑暗里又无法看到外面的情景,一直等第二天天亮,我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水曲柳北面的树干和枝冠倾倒在地,压倒了外侧的那片竹林。
我失声喊叫着,奔下楼去,看到水曲柳灰褐色的树身被从根部一裂两半,这孪生兄弟靠北的那根从根部被大风撕裂了。我蹲下来,哆嗦着去抚摸那白花花被撕裂成条的树身,不小心,有一根尖细的木丝刺破了我的手。我一屁股在潮湿的草地上坐下来,面对那树的惨烈,看着有血从我手指上慢慢地渗出来。
我坐在那里,看着被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力量劈开的水曲柳,那树身被撕裂的惨状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倒下的一枝衣冠零乱,立着的一枝身体显得那样单薄。物业部的师傅来清理倒地的树干,为安全起见,他们准备连同那没倒的树干也给锯掉。看着工人们准备锯树,我很伤心。我无精打采地立在窗前,在电锯的切割声里,看着靠窗的枝干也轰然倒地。
没了窗外水曲柳繁茂的树冠,我的书房突然明亮起来。可我坐在桌前,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自从失去那棵树,就再也没有鸟儿的飞临。那些曾经落脚我窗台上的鸟儿都去了哪里?我坐在那里,想象着我曾经所拥有的一切,渴望着那被树冠所笼罩着的属于我的柔和的光线,渴望着有鸟的光临,渴望着,静心聆听那些我听不懂但又是我心声的鸟语。
(作者是著名先锋小说家、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