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心泽
我们眼中土得掉渣的红薯,原是越洋而来的舶来品。它们原产于南美,在明万历年间由东南亚传入中国,又名番薯。
具体怎么抵达中国呢?一说由广东人陈益收买安南首领,将薯种藏匿铜鼓中偷偷带回虎门,始得在中国种植;一说由福建人陈振龙“取薯藤绞入汲水绳中”,巧妙躲过吕宋殖民者关卡“始得渡海”带回厦门,渐渐在全国推广。不管如何,红薯传入中国的历程,都艰险而充满波折。
前人冒险把红薯引入中国,因其无地不宜,抗旱耐碱,产量又高,口味绵甜,生熟可食,饥馑之年为救荒优选。到清乾隆时期,红薯发展成仅次于稻米、麦子和玉米的第四大粮食作物。
历经艰险跨越山海而来,在华夏大地随遇而安的红薯,在中国四大主粮中却相对比较被忽视。在一度靠红薯救急的农村,渴望孩子们能跳出农门的乡亲们,会对木讷寡言、只知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的子女,痛贬其“就是一骨碌红薯”。
没办法,红薯就这品性。不管在肥沃的黑土中,还是在贫瘠沙土中,只要深植土地之下,红薯只顾闷头生长,完全不管长成何种形象。相比其他植物果实,其形状最不讲规矩,难以方圆长短状之。壮硕者甚至会把自己长到胀裂外翻,更显傻大黑粗。
红薯,在地下持续积蓄力量,不断发育长大。因为红薯产量高,曾被年少的我长期抱怨。20世纪那段困难时期,田野间纵横的是阡陌小径,农村运粮基本靠灵活机动的手推独轮车。收获几分地的红薯,一家人要从清凉的一大早掘到日头炙烤的晌午,下午还要急急地一车车从山坡上往家推,日头落山还没运完,因为车筐里堆满死沉的红薯,车筐后面还要放上一捆拖拖拽拽的红薯秧子。满负荷的一天下来,累得人全身骨头要散架,第二天还得上地,父亲舍不得剩在地里的红薯秧子。
红薯人吃,秧子用钢磨磨碎喂猪,这是农家经济收入的保证。孩子们累得受不了,年年盼望家里少种些红薯,红薯收获完毕后直到腊月小年,全家主食以红薯及红薯衍生的红薯面条、红薯面馍为主。直到包产到户初期,我们仍在吃一层白面夹一层黑面的花卷馍,吃好面与红薯面掺杂的花面条。
任你如何埋怨,红薯只管全方位、无死角地奉献人间,根茎叶皆可食用,馍菜汤都能靠红薯搞定。其茎、叶鲜嫩葱绿时,乡亲们从地里回来时会顺手掐上一把,到家后红薯叶拌手擀面浇蒜汁,或者把摘掉红薯叶的红薯茎与青椒爆炒,前者绵涩,后者清脆,均是口感上佳的农家美味。
红薯蒸煮或和其他粮食共同熬粥时,自然是越甜越好。还有种红薯味淡啃食时如啃木头,却更容易出淀粉,可制成粉条、涮成凉粉。红薯,丰富着人们的生活。
红薯在拙朴中暗藏玄机。人们用红薯津液沉淀成的淀粉洁白细腻,用红薯淀粉做成的凉粉、粉条,是农人的最佳菜肴。筋道的粉条、粉皮与羊肉、豆腐、白菜、萝卜等杂而烩之,淋上红艳艳辣椒油搅而拌之,即刻化诸般平凡菜蔬为人间美味,至今仍是中原地区经典的传统美食。
这世间多有像红薯一样、低头干活默默奉献不奢望被肯定却常被忽视者。拙朴的红薯,实而不华、厚德载物、毁誉不避,这样的品格,利欲熏心者是没有什么资格品评的。
“红薯面、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这是人们在困难时期对红薯救济苍生的感恩,也是很多人并不太愉快的回忆。于是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有些少时曾大量吃过红薯的人,成年后不再喜欢吃红薯,甚至见到红薯就反胃。我想,这些人内心深处会不会有一丝丝觉得对不起红薯?
现在的红薯品种经过改良,出现了紫薯、蜜薯、黑红薯等新品种,被年轻群体充作零食深得喜爱。而原生态的红薯日益淡出人们的主食范围,在人世间深藏功与名。但其在某个历史时期,曾对人类的匮乏进行救赎的恩情,相信仍是很多人终生难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