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0-09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河南日报

齿轮月饼

日期:10-05
字号:
版面:04版:中原风       上一篇    下一篇

  □苗见旭

  甲寅是我大姨家的二儿子,现在也有小六十了。从我开始懂事时,就听母亲说,甲寅说精不精、说憨不憨,是“半精儿”。

  亲戚聚会,他就特兴奋、话特别多。他很多字发音不准,例如“舅”字,他读成“寨”。有一年春节去舅家串门,中午吃饭,他就喊:“寨,给我盛碗菜!”亲戚们哄堂大笑。大姨坐在角落里面红耳赤,笑容僵硬。甲寅呢,也听不出好赖,只一味兴奋着。

  这还不算笑人,最笑人的,是那年中秋节给舅舅送月饼。

  我和二姨家儿子俊峰先到。舅舅说:“恁俩先坐一会儿,等甲寅到了,咱就切月饼。”

  甲寅是正午时分到的。穿一件肩膀发红、周身发白的蓝中山装,风纪扣系得紧,勒得脖子通红。左手中指挑着两根细纸绳儿,纸绳儿下坠着两包月饼,秋千般荡着。可能是着急邀功的原因吧,他的嗓子也比平时脆亮了许多:“寨——寨——我给你送冰糖月饼来啦!大疙瘩冰糖的,咬一口,嘎嘣脆!”

  舅舅高兴得眉开眼笑,连忙弯下腰,接过月饼,连声夸奖:“俺甲寅今天穿得整齐,精爽劲儿出来了,话也说囫囵了,快进屋来。”甲寅跨槛进屋,冲我和俊峰笑,两片板牙支棱棱翘在唇外,像跷跷板。我“噗嗤”笑出声来。舅舅看见了,连忙说:“先拆甲寅的大冰糖月饼吧!”

  接下来,舅舅将纸绳儿解开,揭开油纸,让人终生难忘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油纸里包着的月饼成了齿轮,那是边缘“豁口”整齐排列的月饼齿轮,“豁口”上分明还印有两痕牙印儿。“咯咯咯——”舅舅、我、俊峰,我们都笑得出不来气儿了。

  我笑得蹲地上揉着肚子,俊峰笑出了鼻涕泡,舅舅笑出了泪,一边笑,一边抹着眼,说:“这冰糖疙瘩忒大,舅的牙不中用,还是甲寅自己消受吧!”第二阵笑浪又卷过来,房顶都嗡嗡的。

  甲寅呆站在笑声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活脱脱像一枚大树叶,在泉水的小漩涡里,颤颤打着旋儿,没法儿旋进去,也没法儿解脱出来。两只手,像两只探头探脑的小鼠,一会儿缩进袖筒里,一会儿又怯怯露出来。

  多年后,和舅舅拉家常,我才从舅舅那儿知道:大姨父去世早,大姨拉扯几个孩子太不容易。甲寅呢,缺食少穿,十几岁了还长得像孩童。那年送月饼,他经不住饥饿和馋嘴,半路上偷啃了月饼,还“精细”地转圈儿啃,生怕啃得不圆,隔了油纸能看出来。

  多年以后,想起这些,我鼻子发酸,想哭。

  多年以后,我到过许多工厂,见到过许多真正的齿轮——它们咬合整齐,严丝合缝;它们默契地旋转、默契地推动,默契地把力量传下去。那些时刻,我每每想起甲寅的齿轮月饼:板牙啃出的齿轮,清清晰晰排列在月饼的外圈儿;它看似规则,甲寅也用了十二分心思去规则它,但命运却没有给甲寅一轮规整的齿轮去吻合自己,以至于让他处处尴尬。

  甲寅的“半精儿”,其实是命运给甲寅的人生齿轮设计了不规则的齿豁。正常的齿轮,齿对着豁,豁对着齿,齿豁相扣,不留间隙,匀速旋转,声音丝滑;甲寅的人生齿轮却与命运齿轮无法完美咬合,其结果,只能是在每次自己“半精儿”的转动里自己磕碰自己,发出滑稽的、空洞的“咔哒”。

  比较能安慰我的是:这几年甲寅的生活好了很多很多,享受着当地政府的“五保”,住房吃穿求医看病都有人管得妥妥的,自己还养了几只羊贴补家用!这不,他又带了月饼来看我娘来了。看着他穿得周吴郑王的样子,看着他笑得露出牙根儿的板牙,我又一次想起了甲寅的齿轮月饼。

  今晚,我站在月光里想当年的情形:想甲寅系得紧绷绷的风纪扣,想舅舅看见甲寅时怜爱的表情,想甲寅精心啃成的齿轮月饼,与今年的秋月吻合在了一起,磨出眼泪,也磨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