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自培
案头置一粗陶茶壶，常以五谷杂粮茶填之。沸水倾入，霎时雾气氤氲，杂粮在壶中沉浮舒展，宛若微缩的人生百态。茶色渐浓，质朴香气四溢，不似名茶之高逸，却自有踏实温厚之意味。我常持壶独坐，静观日影缓移，恍惚间心有所悟：这壶中所熬，岂止是茶？分明是人间诸味，是岁月积淀，更是逍遥自在的生存智慧。
这壶茶里，先尝出的是人生的“杂”。少年时总向往纯粹，以为世事非黑即白，事业非成即败，情愫非爱即恨。及至年岁渐长，阅历愈深，乃知世间诸事，原如这一锅徐徐熬煮的杂粮茶。黑米沉郁，小米明黄，红豆殷红，薏米素白——百味交织，彼此融合，方成就一壶醇厚绵长。昔者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并非避世，而是遍尝百味后的澄明通透；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亦非于苦难中麻木，而是全然接纳生命复杂本相后的旷达。杂，是世界的底色，更是生命的丰饶。
再品，是那“逍遥自在”的茶香。逍遥并非避世独善，而是在五味杂陈之中，修得心灵的从容与自在。壶中杂粮历经熬煮，反而释放出最深沉的香气，犹如人经世事打磨，反生一份淡定从容。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所见的何止是南山？更是对生活本身的深刻认同；庄周梦蝶，物我两忘，实乃与天地万物达成和谐共游。逍遥，在人间烟火处，不在世外幻境中，是“历经天下事”后的豁达通透，而非逃避现实的借口。
最难得的是壶底沉淀的那一分“知足”。杂粮茶饮至末了，余味回甘，始知平淡是真。人世之欲求无穷，而一壶茶的温度刚好暖手，滋味刚好润喉，便是恰到好处的圆满。孔子称许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乐不在贫贱，而在内心澄定。《菜根谭》有言，“知足者贫贱亦乐，不知足者富贵亦忧”，道尽了快意人生的真谛。知足，不是放弃追求，而是懂得珍惜已有；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对当下生命的全心悦纳。
壶中茶凉了可再续，日子过了又再来。每个“当下”，皆是永恒之一瞬；每次“开心”，都是对生命的真诚礼赞。这壶杂粮茶启示我们的，正是一种亲切积极的生活哲学：以简单物质为基，以复杂经历为料，以平和心态为火，慢熬出一壶属于自己的人生滋味。于是，平凡的日子泛出光华，普通的生活自有深度。
细啜最后一口，余香满口，神思清明。原来逍遥自在从不遥远，就在这一壶茶中；人生至味无需外求，就在用心过好的每一个当下。看窗外云卷云舒，我自提壶续水，任这五谷杂粮的芬芳，悠悠浸润往后岁月——知足常乐，日日是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