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湘龙
到城里生活了多年,我还是会时常梦见农村的老屋,梦见堂屋墙壁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禾坪上堆得整整齐齐的柴火,黑夜里闪闪发亮的煤油灯,还有奶奶煮的甜酒鸡蛋。
老屋用杉木搭建,面朝河、背靠山,两层高。楼下住人,楼上放物。屋顶是人字斜坡,盖着青瓦,檐角微翘。门窗为木质格栅,通风透光。房门浅浅地刨了点花纹,再无别的雕饰。为防蛀,父亲特意用桐油将房屋刷过,杉木的清香混着桐油的气息,成了老屋淡雅又独特的味道。
儿时记忆里,在老屋的每一天都浸着欢喜。门口碧水悠悠的河,屋后郁郁葱葱的山,看着就让人舒心。下雨天,雨珠顺着青瓦一溜儿滑下来,从屋檐跌落在石阶上,嘀嗒嘀嗒,像支悦耳的曲子。年幼时,我和兄长最爱拿粉笔在堂屋的木板墙上写写画画。每天从村小放学回来,趴在墙上写刚学的生字,笔画虽歪歪扭扭,心里却满是自豪。有时也画些小草、小猫、小狗。父母做工回来,瞧见我们的涂鸦,从不责备我们弄脏了墙板。有了父母的宽容,堂兄弟们也常来凑热闹,老屋的堂屋成了孩子们的创作乐园。
小时候,门口禾坪上的柴火总像用不完。在农村,老辈人评价年轻媳妇勤不勤快、会不会持家,一看菜地里的菜,二看禾坪上的柴。母亲总被长辈夸,就因菜种得旺,柴也找得好。
附近山里,杆粗耐烧的好柴越来越少,大伙只能捡些枯木细枝。母亲却不将就,每次去砍柴,都先给我和兄长备好早中饭,说今天会回得晚些。吃过早饭,她背着背篓,里面装着前夜磨快的柴刀,还有几根黄瓜当午饭,然后约上三婶,走很远的山路去找柴。天刚蒙蒙亮就出发,直到晚霞染红半边天,才看见她俩背着大捆柴火,拄着棍子慢慢从山坡上下来。卸下柴火,母亲找出缝衣针,挑破脚底白天走山路磨出的水泡,然后到禾坪挑两根粗壮新柴,开始生火做饭。我和兄长心疼母亲累了,就麻利地洗菜淘米,给母亲打下手。晚上,吃着新柴烧的饭,那股特别的芳香,让我们胃口大增,连锅巴都一扫而光。
还没通电的年月,农村都靠煤油灯照明。记得那时,父亲白天常出远门干活挣工分,有时留宿在外,有时回来得很晚,却仍会在煤油灯下坚持写文章。他是村里为数不多读完高中的人,闲时总爱找书看,还学着写点东西,母亲也格外支持。写得久了,煤油灯渐渐暗下去,母亲就在旁边拿针挑挑灯芯,灯光便又忽闪忽闪亮起来。有回煤油灯没油了,父亲正写到兴头上,就把引火用的松脂点着照明。松脂烧起来香气浓郁但黑烟颇多,父亲沉在写作里浑然不觉。第二天我和兄长起床,见他鼻尖、脸颊都沾着黑灰,成了大花脸,忍不住笑出声,父亲照照镜子,也跟着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光。在煤油灯下写的东西渐渐多了,慢慢有了作品发表。省城一位编辑来县里讲课,特意搭班车到村里看望父亲,给农村作者鼓劲,这在村里是头一遭,家门口围了好多人。父亲在煤油灯下写作的劲头更足了。
后来,父亲靠着写作上的些许成绩,到城里找了份工作,我们全家进了城。父母便让爷爷奶奶搬到老屋住。每年暑假,我和兄长都会回村看爷爷奶奶,他们见了我们,欢喜得不行。爷爷打开仓库,取出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肉,又跑到菜园摘些新鲜蔬菜,忙着备晚饭。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奶奶,怕我们饿,匆匆赶回来煮甜酒鸡蛋让我们垫垫肚子。甜酒是爷爷奶奶自己酿的,从坛子里舀出来时,清润的香味直往肺腑里钻。奶奶在火坑上架起铁罐,倒上甜酒,添了柴火,又从谷桶里摸出家里母鸡新下的鸡蛋。没多久,柴火越烧越旺,甜酒在铁罐里欢腾起来,奶奶把鸡蛋在碗里打匀倒进去,顷刻间,甜酒里就绽开了白黄相间的蛋花,好看得很。奶奶给我和兄长各盛一碗,一勺入口,甜酒的清甜裹着蛋花的柔滑,滋味妙极了。爷爷奶奶坐在火坑边,看着我们吃得香,脸上满是慈祥的笑。甜酒鸡蛋的幽幽芳菲缠绕着柴火的袅袅烟雾,欢跃着在屋里游走,最后从门窗格栅溜出去,在村子里弥散开来。闻到这味儿,村民们都忍不住咽口水。爷爷奶奶过世多年后,甜酒鸡蛋的甘甜仍在嘴边,未曾淡去。
如今,村里早通了电,木房子也大多换成了漂亮的砖房。可老屋的味道总在心里萦绕,不管什么时候想起,心头便漫开一层温温的暖,氤氲着一股笃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