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卉欣
偶然翻孩子的课本,读到孟浩然的诗:“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后面的译文是“等到重阳时节,再来观赏菊花”。
虽然便于小学生理解,但“就”译成“观赏”,韵味大减,怪不得文学家说“诗是在翻译中丧失的东西”。
“观赏”显出人对花的居高临下,人与物的界限分明;“就”将诗人对菊的爱敬、怜惜,乃至情怯怯、恐惊扰又盼亲近的婉转细腻的心思,刻画得淋漓尽致。
因菊花梅花这类植物,历来不只是观赏对象,而是渗入中国人文化基因,被我们视为亲、视为友。
写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林逋,最爱敬梅花,他一辈子不婚不仕,隐居杭州,他遍访梅花、畜养白鹤,《梦溪笔谈》里记载,林逋家中若有客人来访,童子就将白鹤从笼中放出去,过不多久,他看到空中盘旋的鹤,就会回来。“梅妻鹤子”一词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在林逋这类高人逸士眼里,除却自己,只有白鹤堪就梅花。
王冕是元代的爱梅达人兼画梅圣手,他有不输给林逋的咏梅佳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他的名作《月下梅花图》现今被收藏在美国克利夫兰博物馆。诗人的心是靠近的,他们都觉得自然界的日月星辰、雾霭虹霓,最堪配梅花的是——月色。月色的清衬托梅花的洁,梅花的孤映照月光的冷,余光中的《绝色》,据说是送给情人的诗: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而你带笑地向我走来,月色和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我想,余诗人心中大概有个梅花似的情人吧?
不畏寒冷,雪中张扬,所以有了岁寒三友松竹梅,有了四君子梅兰竹菊。同族里,似乎梅花只看得上和她一样“扛冻”的松、竹、兰、菊。“有明一代才人”的徐渭别出心裁,偏将梅花和芭蕉画在一起,被人讥为“雪里芭蕉失寒暑”,分明春夏茂盛的芭蕉,怎能和梅一起在冬天舒展呢?这样评价的人,显然不懂得中国画重意境不重写实的道理,艺术家用打破时空秩序,表达超越形式的生命灿烂。我想,若是真有机会,肥阔滋润的芭蕉,必然很愿意亲近一下孤傲铁骨的梅花吧。
贾宝玉有一次和姊妹们联诗,输了,被罚去妙玉的栊翠庵讨要梅花,宝玉的嫂子李纨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然后让仆人跟随宝玉同去,黛玉阻止说:“不必,有了人,反而不得了。”
可见,在孤傲的妙玉眼里,李纨不配来“就”梅花,丫鬟小厮就更不配了,只有宝玉独自前来,才可讨梅对梅亲梅。
最后,宝玉自然是将讨到的梅花拿去和姐姐妹妹们一同赏玩,大观园的少男少女们对着一树胭脂般的梅诗兴大发,又以“红梅花”为韵,作了一组七绝,将冬日联欢宴推向高潮。说来说去,最堪就梅花的,还得是诗和词,是最寒冷的季节热如火的激情,是如梦如幻的不朽青春。
除却鹤雪月,谁来就梅花?竹影与诗瘦,梅花入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