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峰
甲辰年秋,季节迷人,桂花晚了些开,香气已弥漫了我们整座淮上小城,一个有关散文的文学创作活动在此举办,乔作为基层写作者被邀参会。
乔,是她的姓,我一直喜欢这样称呼她,仿佛在叫自家女儿的小名。参会人员名单我没细看,心想着她会来,遂忙于会务接待,就没和她联系。第二天会议开始前,在会场里我被她拉住了衣袖,侧脸看时,果真像是自家的小女儿了。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又不好开口,望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她下了决心,说出来了:她要把这些年写的散文作品集中起来,总结一下,交由出版社出版,想请求我给她写个序言。
她在说出这个“请求”时,诚惶诚恐到谦卑的程度。我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既没当面爽快答应,似乎也不忍拒绝,让她把散文集的电子文档发给我。她立即表示出了喜悦之情,像一个孩子实现了某种愿望。就我所认识的乔,我知道她的“谦卑”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写序的恳请和应允,多半是因为她的身份还有身体。很多年里,她都在边远的大别山深处的山村小学教书,微小如石粒、滴水、花叶、落果、萤火、草,以及夜晚灯下某篇散文中胆怯的词语和句子;岁月如磐,山势崔嵬,流水奔腾,人世苍茫,在庞大而喧嚣的世界里,小村太小了,小学太小了,小花太小了,小草太小了,她太小了,她被忽略、淡忘和淹没,以致许多年后,我们才从她的书写中惊诧于她的美、勇敢和顽强。至于她的“身体”,我在犹豫,要不要再来说出。
多年后,多年以后——这是借用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头的经典句式,然多年是多少年?是十六年!
十六年前的那天,我清晰记得,是2008年4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到了乔所在大别山腹地鄂豫皖交界的商城县,想起从未谋面的乔,就让人联系她想见见。联系人回说乔上午学校考试,中午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搭车赶来。山路不好走,最少要一个小时。这时,我才知道乔是乡下的一位小学老师。
新朋老友,一批写作爱好者陆续到来,没啥要紧事,我们就在那里等乔。
她来了。清瘦。灵秀。微小。是那种青山绿水间女子的小巧和秀美。细心一些,你会发现她是换了装束的。考试、告假、电话催促、乘车,那一通忙乱,她依然保持着清秀和整洁,不乱,甚或庄重,让这次见面在她那里或许有了仪式感。聚齐了,我们下楼,恍然间,我发现她走路有些困难。
午饭预订在黄柏山宾馆大厅,大厅很大,只有我们一桌。门外春日正好,草长莺飞,高天大地辽阔,崇山峻岭环列,千川百瀑轰鸣,万紫千红装点,我们,一群最普通和基层的文字热爱者,享有了一次精神层面的奢华盛宴。我们吃得很愉快。我们在谈论写作,也谈论人生和爱情,发现和惊喜。乔一直不多言,会心一笑。她对谈话有很好的感知能力。
盛宴结束,持续着快乐的情绪。刚刚在我们吃饭时,不知不觉间竟下过一场雨,这时,雨骤然停了。雨后的空气清新,透彻肺腑,植物嫩绿,叶子透明。经人提议,我们沿着开满紫薇花的道路散步,乔在我左侧,我发现她行走不是困难而是艰难了。在交谈中,我知道了她在小时候的一次乡村医疗事故中,两腿留下了残疾。
回来后,我内心感伤,写了一篇关于乔的散文,由此我也知道了乔,乔的那个乡村和那个乡村小学的确切位置。在这个庞大而喧嚣的世界里,她就在那里,在那里孤独或者快乐地生活、教书和写作。
多年后,记起初见,一晃十六年,我和乔联系很少,见过几面,也是在县市的文学集体活动中。知道她在调动了几个山村小学之后,回到了县城的学校;报刊上常有散文发表,获过一些奖励,等等,这大概就是我说的她的“生活、教书和写作”吧。然而这些都是概念化的,当我阅读她的这本新散文集时,概念化的一切都变得生动活泼起来,我看到了乔和乔的山色、水流、姿影、笑容、小自信、小欢喜、小忧伤。她在散文文本的叙事和书写中,那诸多物事、人事、世事,都环绕在她的山村小学校、三尺讲台、小黑板、集体宿舍、单人床,手机、文档、日记或者一本书,当然还有小学校围墙外的风、雨雪、花香、鸟鸣、季节的气候和景象的变换,以及到达内心的幽微和触动。那是她的生命根基。我看到她,尽可能多地用光明的句子,来烛照山村的暗角;用温暖的句子,抚慰内心的孤寂;用快乐的句子,抵达她梦想的诗和远方。
这样的句子,太多了,山里的野菊花一样,繁盛细碎,闪闪发光,铺满山前山后,湾畈岗坡。日常、亲切、及物、在场,俯拾皆是。然写人、状物、低吟、独白、唱诵、抒情,她都没有刻意写自己,也没有说心情,更没有装佯,故作姿态,展示艰辛、清苦和愁容。她有对生活的细致观察、敏锐感知和独到发现,有深深的爱,有忧思和悲悯,有情怀,有言说的愿望和能力,乔的这一切,既不是为了表现“身体”的“励志”,也不是实现“灵魂”的“救赎”,因此你对乔熟不熟知,只通过对她的阅读,一眼就见到了乔。多年之后的乔,从江淮山水间现出,从灵动的文字间走来,依旧那么秀气,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