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寒星黯淡,我案头笔墨未干,却惊闻邱零先生走了。九十七载春秋,如一幅酣畅淋漓的草书长卷,在冬日的黄昏,落下了最后一笔。先生是我的同乡,更是我书法道路上的良师益友,往事历历,墨香犹存。
先生名零,却一生写满了丰盈。1929年10月,他降生于淅川一个书香氤氲的家庭,少时在河南省立信阳高级师范艺术科求学。他曾与我闲聊起故乡旧事,说儿时最喜看父亲研墨挥毫,那淡淡的松烟香气,是记忆里最安稳的乡愁。他初临汉隶的浑朴、魏碑的刚健,中原碑刻的雄强之气,仿佛故乡大地的脉动,从此成为他笔墨深处永不消逝的底色。
1949年,历史的洪流裹挟着青春的理想。二十岁的邱零先生,胸怀热血,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一路西行至广袤而陌生的新疆。这一去,便将大半生交付给了天山南北。我曾问先生,可想家?他沉默片刻,挥笔写下“此心安处是吾乡”七个大字,笔力遒劲,却又透着化不开的温柔。
1958年转业后,先生又深耕新闻出版领域近三十年。记者与编辑的生涯,锤炼了他对社会、对文化、对各民族生活的深刻洞察。他的视野,从书斋案头,扩展到了无垠的戈壁、巍峨的雪山、热情的巴扎与多彩的民俗。这份独特的经历,让他对“书法”的理解,超越了单纯的技巧与形式。
他的书法探索之路,是一条清晰的“溯游从之”的轨迹。扎根汉魏的厚重基石后,他上溯“二王”,汲取晋人书札的飘逸风神与精妙法度;后又倾心于右任先生的标准草书,感悟其“易识、易写、准确、美丽”理念中蕴含的现代性与普及精神。然而,先生的不凡之处,在于“融”——他将“二王”的流美与于右任的简畅,与他早年的碑学功底、新疆本土的视觉经验(如石窟艺术的斑斓、少数民族文字的节奏)冶于一炉。
如果说个人艺术创作是“独善其身”,那么邱零先生对于新疆书法事业的贡献,则是真正的“兼济天下”。新疆书协成立后,他长期担任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顾问,这“秘书长”一职,于他而言是重担,更是使命。他常对我说:“新疆书法资源如地下矿藏,丰富却待开采。我的工作,就是当好这个开矿人和铺路人。”
他确实是杰出的组织者与奠基人。在那个信息与交通尚不发达的年代,他在全疆范围内广泛开展书法培训、讲座、研讨,像播种机一样,将书法的种子撒遍天山南北,并开创了别具一格、象征民族团结的“新疆书风”。
他不断将新疆书法发展的声音与成果传递到全国,又将先进地区的理念与技法引回新疆。1990年赴日本进行刻字艺术交流,获授“国际刻字贡献荣誉章”;1993年应邀赴新加坡讲学并被聘为评议员;2006年再赴新加坡出席国际书法大展,受到新加坡总统接见……这些国际足迹,不仅是个人的荣耀,更是将新疆书法、中国书法推向世界舞台的坚实步伐。
最令我感佩的,是先生那份历经沧桑却始终如一的淡泊与真诚。他身兼多职,名满天下,作品被毛泽东纪念堂、周恩来纪念馆等国家级殿堂珍藏,入选典籍无数……却从未有一丝骄矜之气。他的工作室素朴至极,唯有满架图书、数管毛笔、几叠宣纸,以及窗外那盆他悉心照料的天山雪莲(仿制品)。他说,这能让他时刻记得脚下的土地。
淅川的丹江水,将永远在天山的墨韵中流淌;中原文化的基因,将在西域艺术的肌体中延续生命。先生用尽一生,书写了两个大字:“融合”——故乡与他乡的融合,传统与时代的融合,多民族文化的融合,个人艺术与公共事业的融合。他的人生,本身就是一幅最伟大的作品,一幅用忠诚、热爱、才情与汗水挥就的、连接着中原与边疆的宏伟长卷。②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