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清华园的暮色总是笼着一份别样的宁静,荷塘的波纹轻摇着百年月光,映照着一个家族的精神脉络。宗璞静坐于藤椅之上,翻阅着父亲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新编》,窗外的玉兰树花落如梦,恰似她笔端那些历经磨砺而愈发坚韧的灵魂。七十年笔耕不辍,这位荣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始终在哲学深邃与文学灵动间穿梭,用文字架起理性与感性的桥梁,让我们在历史深处窥见人性光辉,在思想迷雾中寻找精神的归宿。
1928年的北平,宗璞在父亲冯友兰与金岳霖的激辩中成长,哲学的辩证精神与文学的抒情气质,自幼便在她心田埋下独特的种子。
在西南联大的茅草教室,她聆听朱自清讲述《古诗十九首》,亦聆听父亲阐述“天地境界”;在蒙自南湖的画舫之上,她目睹闻一多先生沉迷《楚辞》的神态,亦见到哲学家们在战火中仍谈论“共相”与“殊相”的从容。那些戴着眼镜、身着长衫的身影后来都化作了《野葫芦引》中的孟樾、严亮祖,成为民族精神的生动写照。
1947年,宗璞在《大公报》副刊发表第一篇小说《A.K.C》,字里行间已展露独特的叙事风格:既敏锐捕捉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又带有超越具体情境的哲思。
20世纪50年代的社会变革浪潮中,宗璞的创作一度转向现实题材。《红豆》以细腻笔触描绘青年男女在爱情与理想间的抉择,成为那个年代少有的兼具思想深度与艺术美感的作品。但她始终与流行创作范式保持微妙的距离。在《桃园女儿嫁窝谷》等作品中,她更关注的是变革时代普通人的心灵波动,这种对“人”的持久关注,正是哲学启蒙赋予她的精神底色。
20世纪70年代初,宗璞患上严重眼疾,视网膜脱落让她几近失明。在黑暗中,文学成为她与世界对话的唯一通道。她摸索着在稿纸上书写《弦上的梦》,小说中那个在逆境中坚持拉小提琴的姑娘,何尝不是她自身的写照?
1988年,《南渡记》的出版标志着宗璞创作进入新的高峰。这部酝酿二十余年的长篇小说,以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师生生活为背景,跳脱一般抗战文学的宏大叙事,将镜头对准知识分子群体的精神世界。小说中人物身上,既有冯友兰、金岳霖等前辈的影子,又凝结着普遍的人性光辉。
宗璞书写历史,总带着哲学家的清醒与文学家的悲悯。在《东藏记》中,她对历史复杂性的尊重,让她的作品超越了简单的道德评判,抵达了“了解之同情”的历史理性。2005年,《东藏记》获茅盾文学奖,评委们盛赞其“以哲学的思辨照亮历史,用文学的笔触温暖人心”,恰是对这种创作特质的精准概括。
《西征记》与《北归记》延续这种叙事风格,将笔触从校园延伸至战场与战后重建。宗璞没有将历史简化为英雄史诗,而是在战火与和平的交替中,追问着知识分子的精神坐标:当旧邦已破、新命未立,文化的火种该如何传递?个人的命运又该如何安放?
而这些追问背后,是冯友兰“历史与逻辑的统一”方法论的文学转化。宗璞写西南联大的岁月,不仅查阅了大量档案文献,更走访了数十位幸存师生,她要在历史的“逻辑”中寻找“历史”的温度。《野葫芦引》四部曲因此成为一部独特的“精神史”。因为它记录的不仅是一个时代的变迁,更是一个民族在苦难中磨砺出的精神品格。
读过宗璞散文的人,都会被她文字中的诗意打动。《紫藤萝瀑布》中,那串流动的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这些文字既是对自然景物的精妙描摹,又暗含着“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的哲学顿悟。
在小说创作中,她同样追求诗意与哲思的融合。《三生石》用“三生石”的传说隐喻生命的轮回与坚守;《四季流光》以春夏秋冬的季节变换对应人生的不同阶段。她的语言兼具英文的精准与古文的韵味。
这种独特的文体风格,源于她对中外文化的融会贯通。她翻译过温斯顿·丘吉尔的传记,也精研过《庄子》的寓言;既吸收了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心理描写技巧,又继承了中国古典文学“意在言外”的美学追求。《蜗居》中,那只在窗台上缓慢爬行的蜗牛,既是现实场景的实录,又是对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隐喻,这种“一物两面”的写法,深得中国哲学“体用不二”的精髓。
晚年的宗璞依然保持着对语言的敏感。九十岁高龄时,她在《告别阅读》中写道:“文字是水,流过我干涸的生命;文字是火,照亮我昏聩的晚年。”这种对文字的敬畏与热爱,让她的作品始终保持着思想的鲜活与艺术的纯净。
2019年,冯友兰诞辰120周年之际,宗璞整理出版了《冯友兰家书》。那些泛黄的信纸上,既有父亲对哲学问题的探讨,也有对女儿创作的叮嘱:“做学问要‘照着讲’,更要‘接着讲’;写文章要‘贴着人’,更要‘超着世’。”这几句话,恰是父女二人精神传承的生动写照。
宗璞的“接着讲”,不是简单延续父亲的哲学体系,而是将其转化为文学的叙事智慧。冯友兰提出的“人生四境界”(自然、功利、道德、天地),在她的作品中化作不同人物的精神轨迹:《红豆》里的江玫在功利与道德间徘徊,《野葫芦引》中的孟樾臻于天地境界。这种转化不是概念的图解,而是将哲学思考融入人物的命运与情感,让读者在文学的审美中体悟人生的真谛。
更可贵的是,她在传承中实现了升华。冯友兰的哲学追求“普遍性”,而宗璞的文学更关注“特殊性”;父亲试图构建体系化的思想大厦,女儿则在具体的生命体验中捕捉真理的鳞片。《琥珀手串》中,那串历经劫难依然完好的手串,既是对传统文化的致敬,也暗含着对“永恒”与“变迁”的辩证思考。这种思考比纯粹的哲学论述更具感染力,因为它扎根于鲜活的生命体验,渲染于书香与故乡栀子花的芬芳。
在《紫藤萝瀑布》的结尾,宗璞写道:“在这浅紫色的光辉和浅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觉加快了脚步。”这或许正是她文学创作的写照。而故乡,则是这位杰出文学家永恒的守望。②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