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翠
母亲已经93岁了,她一直和哥一起生活。前几天哥外出办事回家晚了,母亲显得很不高兴,发了脾气,我决定把她接到我家换换心情。
从车上下来,猛地到一个新环境,她好像不会走路了,抬脚迈步异常小心,手不由自主向前伸着,想要抓个东西,我赶快上前扶着,她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全身紧绷着,散发着强烈的不安全感。
我先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坐着,转身收拾她要住的床屋,再回来看她像是坐着睡着了。我说,你要是瞌睡就上床睡吧!她说不瞌睡。
冬日的阳光透过阳台玻璃,长长的,亮亮的,铺满了整个房间,我们坐在阳光里,一边喝茶,一边说着话。话是问答式,你不主动说,她便不言语,静静地坐着,停顿时间稍长,她便又耷拉下了眼皮,像是要睡着似的。我喊她,不瞌睡为啥老不睁眼,闭着想啥里。她便睁开眼说,控制不住,闭上眼觉得舒服些。
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有些凌乱,一低头,就有一缕散落下来,盖在额头上。我不由想到了风中的烛火,顽强地亮着,不敢有风,风一吹就灭了。
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有过这种情况,她总是偷偷观察着,一看见父亲低头,就用手拍拍他。我说,瞌睡你就让他睡呗,干吗打断人家。她叹口气说,老人坐着打瞌睡不主贵啊!而今她也变成了自己最不想变成的模样。
我提醒她,你不能老坐着,也站起来走走,要不血液循环不好,手脚发凉发麻。她听话地站起来,从前窗慢慢走到后窗,再从后窗慢慢挪到前窗,走了不到两个来回,便听到了呼哧呼哧喘粗气声。
母亲长得瘦小,以前老说自己腿轻,有劲,一口气走几十里路不知道累。20世纪80年代,为还清父亲生病住院借下的债务,母亲开始卖服装。每天天不亮,就背着满满一包袱自己加工的衣服去赶集,到街上摆摊叫卖。晚上回家接着裁,接着做,第二天接着赶集。现在,那个两腿有使不完劲、走路风风火火、永不知疲倦的母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再也走不动了。
我问她,想吃点啥?她说,啥都中,只要能咬动,我不挑饭。我把肉、蔬菜、米饭煮得烂烂糊糊,尝着差不多入口即化才关了火。她端碗的手有点发抖,饭盛得稍多些就端不稳,用筷子夹菜半天夹不住。我像喂小孩一样,把所有她能吃的东西,一样挑一点放进一个小碗里,她用勺子一点一点往嘴里扒着,饭粒时不时顺着嘴角往下掉。好几次,她停下来,摸索着把掉在衣服上的饭菜捡起来重新放进嘴里。
母亲年轻时牙就不好,老记得她喊牙疼,实在忍不住了就咬颗花椒壳,疼得房前屋后来回跑。一直到我参加工作,才彻底治好了她的牙疼病。现在她的牙全部掉光了,牙龈萎缩,满口假牙也开始松动,一不小心就会掉出来。她吃得很慢很慢,慢得好像连咀嚼的劲儿也没有了。母亲看起来就在眼前,背地里正被岁月带着一点一点远离我们,不知哪一天,忽地就看不见了。
周一我要去上班,我问她一个人在家中不,她说中,你放心去吧,一个人在屋里想走走,想坐坐,累了还能去睡一会儿。我飞奔上班,飞快处理事务,飞速下班回家,打开门刹那,她问谁呀?我一颗悬着心才落了地。
记得一个冬天,我回家看她,打开门,屋里黑咕隆咚的,发现她一个人在屋里坐着,我问为什么不开灯,她说也不干啥,开不开都行。她告诉我,暖和的时候能出去转转,找人说说话,这几天天冷,都没有出去,从早上起来,就在屋里转来转去,感到这一天老长啊!多年来,寒冷的冬天、孤独的母亲、寂寞的身影,这揪心的场景一直在我眼前晃悠。
曾找人陪伴她,都不长久。提议去康养中心,她说老人到那就是最后一站了,坚决不去。她安慰我们:你们就是给我做三顿饭,其他的又不需要照顾我,能有多少事?确实是这样,母亲这辈子没有得过大病,几乎没有住过医院。她不仅养大了我们姊妹4个,还帮着大姐、二姐带孩子,专职带大了侄子和我的孩子。在母亲的人生经验里,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如今与生活搏斗了几十年的母亲逐渐处于下风了。前年秋天,她在屋里摔了一跤,盆骨受伤,老人最怕摔,曾经悲观地想,可能就不会再走了。谁知三个月后,她奇迹般又能下床走路了,先是拄着拐杖,拄着拄着拐杖也不用了。从那以后,她的身边再也不能离人了。
我们姊妹们开始轮流照顾她。大姐已经70多岁了,二姐也快70岁了,她俩一个腿疼,一个腰部做过手术。每当看着大姐拖着病腿,一瘸一拐进出厨房为她做饭、端饭,二姐佝着伤腰艰难地帮她洗头、洗澡,不由得替她们捏一把汗,心中五味杂陈。照顾母亲的重任主要落在刚刚退休的哥身上。
住了没几天,母亲就开始嚷着要回家,她反复念叨自己卧床的三个月,哥对她照顾的种种好。不停自责拖累了大家,要不是照顾我,你哥想去哪去哪,现在像用绳子拴住了一样,哪也去不了。我说你多住几天,让我哥歇歇。她坚持回家,在她心中,哥的家才是家,到闺女家住几天就行了,再好也住不踏实。前后一个星期,我把已经想好的母亲送回了家。走时一再叮嘱我,不忙的时候,记得多回家陪陪她。
母亲都不放弃,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努力。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