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洪
70年前，我生于马王庙村。那是一个位于内乡县赤眉镇南、伏牛山脚下、湍河岸边、214国道旁的一个小小自然村。近年每每回去，发现记忆中那树、那房屋、那炊烟、那熟悉的人，都不见了。记忆中的那个马王庙村不在了吗？它还在。不过在更大的空间，以另一种形式，与时俱进、生机勃勃地存在着。你要戴上时代的眼镜，用心去体验，去寻找。
一
昨天晚上又梦见我爷了。扶着他妈，在马王庙文化广场一带转啊转，老奶奶嘴里呢喃着说：皂角树哩？那个大皂角树咋找不着了？这儿咋变成戏台子了。我想捡几个皂角板回去洗衣裳哩。
皂角树早就找不着了。这树大概是李家第一代或第二代祖先在十字路口随意栽下的，后来竟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从伏牛山叮叮当当下来的马帮，总喜欢在大皂角树下歇一阵子，吸袋烟，紧紧驮，喂喂骡子马。然后一路西行，经袁店、田关到当时号称“小上海”的水旱码头荆紫关镇，卸下贩来的毛皮、药材、木耳、火纸（用竹子做的祭祀用纸）等山货，然后装上从上海、武汉沿长江、汉江过来的洋布、盐、火柴等日用百货，再叮叮当当的原路返回。回来时，八成会在大皂角树下歇息一阵。每逢这时，马王庙的一些活泛人就会迎上前去，嘘寒问暖，让烟送茶，打听一些行情，或批发一些好卖的商品。有些人还与马帮老板交了朋友。有一年，德高望重的老族长说，咱们在这皂角树下盖个小庙吧，供上马王爷，保佑马帮日行百里四季平安。后来，我们这个百年来一直叫桦栎树的村，被人们改叫成了马王庙。耳濡目染，马王庙人也从南来北往的商人那儿得到了好多信息，学了不少经商知识。所以后来人们都说马王庙人能，马王庙人生意精不好缠，无非是嫉妒我们祖上见多识广善于经商罢了。我小时候常从老家柜子里翻出做点心、月饼的模子玩。听爷说，他小时家里常年做南北点心和月饼贩卖，这些技艺大概就是从马帮商人那里学来的吧？
世道总在变。1904年京广铁路通车，南来北往的货物改走铁路。荆紫关这个千年水旱码头萧条了。清末，人力胶轮车（架子车）逐步传入北方地区，一辆胶轮车可以拉两三匹骡马驮的货物，所以马帮也渐渐消失了。
不知哪天，一阵大风，百年皂角树老朽跌倒，压塌了供着马王爷的马王庙。但已聚集了李、聂两姓几十户人家的小小村落，却仍然是远近闻名的马王庙。
马王庙在哪里？在那枝繁叶茂的大皂角树下，在那伴着马帮叮当亦农亦商的老老爷，老老奶的心里。
二
2002年，父亲李耀臣集成的《马王庙村史族谱》就要定稿了。但他看着马王庙人在国道两边盖的栋栋楼房，顿时心生疑惑——这是马王庙吗？这是我生于斯长于斯情系于斯的马王庙吗？
是，又不是。
新中国成立前2000多年封建社会，我国一脉相承实行市场经济，土地私有可以买卖。房子、墓地大都建在自家土地上，不用经审批规划。所以一个村落虽然房屋相对集中，但大多横七竖八，或大或小，朝向不一。马王庙村也不例外。1659年老祖先李炳在此安家后，三百多年，繁衍了几代人，因血脉相连，也全在路东集中居住。
新中国成立后，学苏联实行计划经济，农村土地集体所有，人们都不富裕，起房盖屋的很少很少，马王庙的村落布局还基本保持着民国时期的模样。
改革开放后，马王庙的50后、60后和全国大多数农村人一样，外出打工挣了钱，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拆掉破破烂烂的旧房子，在交通便利的公路两边排排场场盖楼。几年间，父辈们所熟悉的、寄予无限情感的老马王庙村，包括生产队时期的牛屋、保管室和打麦场，一起变成了平展展的庄稼地。
相信父亲与他同代人一样，对新马王庙村栋栋小楼感到非常欣慰，又对老马王庙村的一树一屋难以忘怀。于是，他凭着个人记忆，又走访了健在的几位老人，清晰准确地勾画出了《中华民国初年马王庙村略图》并印入祖谱，图中不但标注了一家一户房屋所在地，而且还标出了一座座私家墓地和磨盘。还考证出了1851年李家卖给聂家的房屋所在。老人家真是用心了。
马王庙在哪里？既在民国时期村略图里，又在214国道旁的崭新楼房里。
三
我问过不少从乡里出来，在城里买房安家，或打工挣钱，或带孙子的中老年人：老家房子盖恁好，将来老了还回去住吧？大体三种回答。一是说：回，肯定回，叶落归根，老了还是回去住，天宽地阔，带劲！二是说：看情况吧，可能两下住住新鲜新鲜。三是说：不回了，在城里冬天有暖气，医疗条件好，和儿女们住到一起，相互是个照应，不回去啦。
在马王庙，也有不少类似这样脚蹬两下船的中老年人。有一次，我在城里一个长辈家给他探讨同样的问题，他说：回，我那房子搁村里盖哩是最好的，不回去住亏了。他儿子马上在旁边说：回啥回，回啥回！回去了有个头疼脑热谁招呼你？
确实，改革开放40多年，勤劳的中国人创造的财富比过去多了很多倍。这财富大部分体现在房子上。城里人两套房子以上占相当比例，农村人进城买了房子，还要回老家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新，虽然明知道乡里不会去长住了，但是还要盖，而且还要看谁盖得更排场。
这是自身价值的体现，也是眷恋家乡的情结，更是一种告慰穷苦先人的情怀。
过去农村是“三八六一九九”部队唱主角，现在随着优质教育资源不断向城镇集中，孩子们也大都进城上学了。每回马王庙，看到大都关门闭户，很少见到青壮年和小孩儿时，我没有感到萧条，更没有感到悲哀。这是社会的进步，也是城镇化的可喜成果。
马王庙在哪里？马王庙人在哪里，马王庙村就在那里。那么今天的马王庙，一半在城里，一半在乡里。
四
我想把马王庙人大体分作三代。
解放前出生的为老一代。他们的特点是，一生很难走出马王庙。
解放后至改革开放前出生的为中一代。他们的特点是城乡兼顾。在乡里，想到城里挣钱或看孙。在城里，想着乡里的房子和土地。
改革开放后出生的为新一代。他们几乎百分百的会走出马王庙，化为城市新公民。
新一代的整体特点是：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有品位，有追求。他们工作在祖国各地，从事不同职业。或已小有成功，或正苦苦打拼。他们都很努力，因为他们总觉得，家乡父老老师同学的眼睛时时在盯着他们。他们虽在家乡生活时间不长，但同样对马王庙感情深厚，因为那是他们出生的地方，是父母养育他们的地方，是他们人生的第一所大学，也是他们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初步形成的地方。虽然这“三观”还会进一步更新、改造。
马王庙在哪里？在新一代拼搏奋斗的五湖四海，也在他们无时不在的思念和牵挂中。
世道仍在变。也许几十上百年后，随着老一代、中一代逐渐离去，马王庙和大部分村落一样，成了无人居住的空置村，甚至成了空空荡荡的庄稼地。但那时，马王庙还在——在长眠于此的先人们的灵魂中，在生活于各地的后人们的血脉中，在我们心心相连的微信群中，也在我们不断修订的村史族谱和充满正能量的族谱网站中。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