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建国
国庆节后,在京工作的黄乔生先生回故里,河南大学文学院刘涛、刘进才教授同来。两位教授讲,他们是任访秋先生的第三代嫡传弟子;到了先生老家,能去先生出生的地方看看,当不虚此行。陪同的文友,让我负责联系,因为我在任先生的老家工作过。接此任务,立时,心中惭愧丛生。我曾两度在任先生家乡工作,但从未有过去先生老家看看的想法。先生的故居具体在哪里?还有房屋存在吗?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工作调离后,倒是听一个文友说起过,故居还在,但房屋损坏严重。
对任访秋先生,我过去的认知,实在太过浅薄。我的看法,他是做文学评论的,称不上什么作家。我辈不做文学评论,没有必要读他的书。先生故里现属太山庙乡,我在那里前后工作八年,很少有人谈及他。他是文人,著作等身,虽当过省政协副主席,只是兼职吧,业务还是学术研究。在讲究现实的故乡,名气便不如在外面大。2017年9月,去郑州办事,心血来潮,顺便去省文学院看看。走进大厅,一下子被墙壁上的巨型浮雕震撼了。三面浮雕墙,上面是河南省古代和20世纪文学家群像,各占12位。任访秋先生位居其间。在先生的全身像前伫立良久,不禁陷入沉思:先生何以被尊为文学家呢?
随后,买了一套《任访秋文集》。两年中,一直不间断地读下去,直至全部读完。先生的大学者形象,在我心中,完全树立起来。过去,我是根本不懂先生啊。自此,于文友们中,我开始有意识地讲谈先生。现在,河南大学文学院的两位教授,慕名而来,我得想法当好向导。就给太山庙乡政府工作的一个老同事联系,他很快联系到任先生的一个族人。
第二天上午,大约8点来钟,我们驱车从县城出发。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任先生的老家梁沟村。接待我们的任德典老人,是一位退休教师,曾协助乡政府编过乡志。听说我们要来,他和另外三位任姓族人,早早就等在村口。他们年龄都在七十岁以上,实在让我们感动。梁沟村位于一道坡谷之间。北面是耸起的太子山余脉,东西两面,是蔓延下来的两座坡岭。坡岭一直低徊向南,五六里后,消落到鸭河口水库下面去了。任先生在这里生活了14年,后来出外求学,谋生。他对这个小山村,感情很深。且看他在《七十自述》中,这样描述故乡:“这里只不过十几户人家。村的四面都是坡陀的丘陵,前边有条小河,清澈见底,它既可以灌溉附近的菜圃和稻田,同时也是儿童们捉鱼和捕蟹的好地方。从村子向西北望去,真是万山重叠,像是青色屏障。而北面的小山,每到秋天,在夕阳的反衬中,就抹上了一层姹紫的颜色,至今想起,还有点心醉。”这样一个小村,旧社会还修有围寨,以防土匪。村西南,约8里,过去是刘村镇,一个仅次于县城的文化名镇。村东南,约15里,是曹店古镇,也是一个文化积淀丰厚的名镇。现在,梁沟村住户翻了三四倍,成一个大村庄了。
从东边的岭坡下来,入村不远,向北,临着东坡根,第二家就是任先生的故居。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子有五六分地,一片破败,荒芜不堪。东边是主房,原为三间瓦舍,堂屋和北头一间完全垮塌,仅留南头一间。这仅留的一间,前坡屋顶完好,后坡屋顶塌掉了。墙壁以砾石为基,泥土夯打,四道墙角,青砖抱持。前墙基本完好,其他三面,倒塌殆尽。从正门进入,荒草丛生,杂物堆积,不能容足。两根大梁,一搂多粗,均从后面屋顶落下,前面梁头,正支在墙头上。这才明白,正面墙壁何以不倒了。这么粗的梁木,当时从哪里运来?它们是何种木材?任由风吹雨淋,虫蛀菌生,为何无人问津?
我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青砖,尺把长,四指厚,让大家看。族人介绍说,这里是任家老宅,任访秋先生就出生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当年,这个院子,南北各有三间厢房,都是瓦房。主屋南头,还有一间灶屋,也是瓦房。由此可见,任家在旧社会的日子,还是说得过去的。如今,南边三间厢房没有了,北边三间,改建成了平房。解放后,任家这所院落被没收了,改成了大队部。后来,大队重辟了办公场所,院子卖给了一户异姓群众。这户群众后来也搬走了。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我极力想象着,当年任家生活的融乐景象。先生的父亲任尚贤,是晚清的廪生,秀才。他与世无争,好读书。与兄弟分居后,家道困窘,就出外做家庭教师。后来,大儿子到县小学当了教师,他就待在家里,亲自教授二儿子和三子访秋学习。他教授孩子们的课程,除传统经史外,还有新学的相关内容。任访秋先生14岁就考入了河南第一师范。从此,渐行渐远,永远走出了这个小山村。哪里是当年任先生孜孜学业的房间呢?东屋,南屋,抑或是北屋?我仿佛听到了先生当年琅琅的读书声。
要离开的时候,我们在院子西边的大门楼下,待了很久。这座老门楼,和对面的主屋一样,也是民国以前的建筑。从正面看,门楼坡顶灰瓦,除边缘残破外,保存尚好。大门两侧,青砖砌柱,白灰勾缝,非常坚固。上横一块厚木板,算作门楣吧,木料已经腐烂了。大门后面,四根木柱撑起,上面横梁铆接,如同亭子一样。这才明白,前面大门两侧的砖柱,只是装饰而已。当年,这座门楼完好的时候,该有多么精致啊。如今,门楼的后面坡顶,椽木朽断,瓦片坠落,中间成了一个窟窿。四根立柱,础基陷落,也在朽坏,让门楼显得摇摇欲坠。这座旧门楼,两侧的院墙,完全拆除了,孤零零地矗立着。这多像一位沧桑老人,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风雨,依然倔强挺立。
我们一行,黄乔生先生,刘涛教授,刘进才教授,张玉峰先生,以及陪同我们的几位任氏族人,都不再说话,都无话可说的样子,默默地,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这座荒凉的院落。②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