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是西红柿鸡蛋捞面。我喜欢吃汤汤水水的面已经好多年了,捞面、油泼面、炒面、拌面对我吸引力都不大。入夏,午间的太阳气势磅礴,我走出餐厅没几步,就打消了外出觅食的念头:罢了,凑合吃点吧。
照例,我吃白水面。不用多交代,打饭的阿姨看到我,熟练地用筷子在大盆用力一挑,长长短短的白面条,像一挂饱满的瀑布倒进我的碗里。然后,她抓起盘边的大瓢,将乳白色的面汤干净利落地倒进去,递给我:“你确定不要点卤汁?”我笑笑,感谢了她的好意,端着白水面找位置坐下了。
确实,碗里很不好看。寡淡的白,臃肿的面。同事看见了说:“你吃的饭没有一点营养。没有味道,怎么能吃下去?”她的问题,我也问过。只是我问的是我妈。在二三十年前。
那时候,我妈的口味一直不能被我理解。吃豆腐脑,不放盐醋汁子;午饭如果吃面,她必是白水面。她将面不厌其烦地揉了,面坨擀成韧性十足的圆片,层层叠叠地摞了,细细地切。切好、抓散,一把一把地罗列在案板上,油泼的给哥,炝锅的给我,再一把,撒上玉米面给爸留着。她自己就着给我们下面的汤,给自己煮一撮白水面,不放盐不放醋,不放任何调料。关了火,她捧着她的面,走到桌旁,松一大口气,坐下,然后笑眯眯地接受我们的提问,似乎很享受地看着我们诧异的表情。我们听她说着白水面的种种好吃,却终归理解不了白水面的魅力。
我用的一个不锈钢饭钵,是女儿上中学时用过的,表面已经坑坑洼洼了,内胆还好。在这寒碜的钵里,吃臃肿的白水面,一次一次接受过路同事的“问讯”,我也一次一次告诉他们——这个好吃。看着他们露出不相信的样子,我突然感到自己和妈妈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白水面的秘密。“我的热爱,你不懂。”想到这里,甜滋滋的白水面,一口润进心扉里。热气从眼睛里蔓延出来,这一碗面,瀑布一样的面,让我想起了源头,想起了母亲。
大口吃完,肚子十分舒服,清爽慰藉,嘴巴里也润泽爽口。确实,白水面真有魅力。
大踏步走到学生餐厅值班,看着小牛犊般的孩子们大口吃鸡腿、麻辣烫,同事又一次提起我的白水面,继续向我表示着不理解,顺口提到她的婆婆,说婆婆常常给她做绿豆面片吃。提起绿豆面片,我想起了平子。
平子小我五岁,初识她,她十八九岁。那一年,我中暑,药吃了不少,根儿除不了。连天吃不了东西,睡不好觉。我们那时候住在学校宿舍楼,某日,平子从她家来,提了个饭桶,神秘兮兮地说给我带了吃的。“哎,吃啥呀,吃啥吐啥。”我说。
是绿豆面片。也不记得啥时候跟她说过我爱吃这个,她就记下了。只见那饭桶里,绿豆多多的,熬得烂烂的,汤色深红透着点绿。面片居然是我最爱吃的玉米面片!玉米面片的做法有点麻烦,只有我妈给我做过,说是把玉米粉烫了,趁高温揉成拳头粗细的条,像山西削面一样架在手臂上,但不平削,要切成三五毫米厚的片,然后让它们跳进沸水锅里。煮成之后,汤有玉米面的清香,有绿豆的爽利,面片甜香软糯,连吃带喝,真畅快。
不知不觉,平子的保温桶被我吃见底了。吃完,我才想起问:“你吃了没有?”她笑笑,那笑宽厚得不像个小妹妹。之后,我的病全好了,头不晕了,不恶心了,不厌食了,各种不舒服也无影无踪了。这桶面,我记到了现在。
晚上刷视频。一个小姑娘说最喜欢的水果是榴莲。但有人问我,如果有一天西瓜和榴莲只能留一样,另外一样将从世界上消失,你会选哪样?小姑娘说:我沉默了,如果这样,我选择西瓜,没有西瓜的夏天是不完整的,如果榴莲的出现让西瓜绝迹,那是万万不行的。
本来这个视频里谈到的西瓜和白水面毫无关系。但此刻,我莫名觉得它们一样。我们的人生里,有太多的东西,我们以为我们不喜欢,其实呢?有些人,我们以为会天长地久,其实呢?有些记忆在当时看来就是一件事,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眉眼,其实呢?
莫名地,我眼前又出现白水面。那面被捧在妈妈的手心里,面汤腾起的水汽弥漫了她的脸。我感到她的笑软软的暖暖的,把我的心熨烫得平平展展的,一如那碗白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