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四季而言,我还是蛮喜欢夏天的。可以穿薄薄的衣服,可以坐在树荫下乘凉,可以和村里的大孩子到小河里游泳,可以溜到野外的瓜棚偷几个还没熟透的西瓜……印象里,这样的夏天可做很多事,留下了许多快乐的回忆。
直到许久以后,我才发现了夏天和夏天之间的不同。树林、河流、瓜地都在,夏天依然还是夏天,可我就是不愿出门,不愿再顶着那个热辣辣的日头。一切似乎都变了,我开始依恋小屋,开始贪恋清凉。少年时的不羁没有了……
燕林考上了县里的中学,全福报名参了军,新荣和小华到南方打工去了,洋子和冬林都被父母接走了,村子里只剩下秃子和我。
秃子喜欢蹲在树上吹口琴,也没有谱子,就是凭感觉吹,来回就是那几首歌,老掉牙的歌,我懒得听。
秃子头上总是戴着用柳条编的绿叶帽子,光着膀子,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大鸟,傻傻的样子,老也长不大。当然,他的身边会有几个更小的孩子,他们总是羡慕地昂着头,呆呆地看着动听的音乐从明晃晃的铁片片里飘出来,口水都流出来了,也顾不得擦。
父亲让我跟大嘴学开机器,学打米、磨面、抽水。大嘴是个最懒的家伙,他从来不在机器房里待,屋里本来就热,加上机器散发的热量,人一进去,汗水就突突地涌出来。
常常,大嘴进去把机器摇响,挂好皮带就不管了,往机器里添麦子、稻子的活儿都交给了我。几个小时下来,我上下湿透,浑身白茫茫的,连鼻孔里都是白色的粉末。而大嘴躺在柳树下正呼呼大睡,那份惬意,着实让人心生羡慕。待我洗完澡回来,只见大嘴正一份份地为磨好的粮食过秤,之后,便沾着唾沫一张张地数起毛票。我向大嘴要一毛钱买冰棍吃,大嘴一愣,停下正在数钞票的手,把手里的钱往屁股后面一别,狠狠地瞪我一眼,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毛蛋孩,别添乱。”那架势像要和我打架,我愤愤地瞪他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倒是秃子仗义,爽快地把没有卖完的冰棒递过来。看着秃子一脸的真诚,我的气消了,接过冰棒吃了起来。夏天的那份清凉在心底漾着,多了份友情和宽容。
全福回来探家的时候,大嘴的手被脱粒机轧断了,稻场上乱作一团,秃子背起大嘴就往卫生院跑,身后的灰尘溅起老高。全福的车还没走,绿色的吉普车,赶上秃子他们,加快油门去了卫生院。扬起的烟尘让我看不清车子在行驶,我的眼睛里是一条长长的灰尘带,沿着路蜿蜒着。
大嘴的手最终没有保住。他孤独的单臂像没有扎根的草,有些飘忽,我们都不敢和大嘴开玩笑。大嘴的女朋友和她分手了,她嫁到了城里。她出嫁时的鞭炮那么刺耳,我们担心大嘴想不开,可大嘴却满脸微笑地在村子里游荡。
秃子学起了音乐,在省城的一家民办大学,听说老师对他不错,毕业后就当了文艺兵,转业分在了县文化馆。夏天的午后,我和妻到城里卖西瓜,看见秃子和一个白净的女人坐在空调房里,我选了两个大西瓜搂进去,秃子赶紧站起身,指着那女人说:“快接着,老家的玩伴。”他亲热地拉着我的手:“伙计,终于盼到你了,快坐,还有多少西瓜,我给包销。等会儿我们喝两杯。”
有了秃子的帮助,我的西瓜卖了个好价钱。拉着架子车回家的时候,我看到大嘴蹲在路边用他的独臂切西瓜。他在城边摆了个西瓜摊,买西瓜、吃西瓜的人都是些老头和老太太。
迎面看到全福时,他的司机变成了女的,停下车的工夫,全福告诉我燕林去了新疆,据说是去挂职的。夏天的蝉鸣依旧悠长,而小时候的玩伴却各奔东西。
这样的夏天仿佛没有什么变化,变化的是我们的心,还有慢慢褪去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