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那阵儿,只要是天晴,下班的路上我总能看到一处院落上空升起炊烟。没有风的时候,炊烟越聚越重,越拢越高,鼓胀成参天大树的样子。有风的时候,炊烟舒展成一条曳曳长带,在屋顶、树冠、大地上袅绕、逶迤地缥缈而去。
其实,不论是有风的时候还是没有风的时候,不论是有霞光的时候还是没有霞光的时候,炊烟一旦从烟囱口脱颖而出,瞬间就会化成带着股超凡脱俗气质的画面。可它又不是一幅空灵的画卷,因为它里面飘着饭香,裹着瓜甜,洇着一个个殷殷的期盼。
小时候,我们去放羊,羊吃饱了,我们也不回家,男孩子追打嬉闹,女孩们采摘野花。突然,不知谁喊一声:看!冒烟了,娘烧饭喽!于是,大家的目光投向一个方向,纷纷去寻自家屋顶上那柱云朵。像接了信号,田里的男劳力,边收拾农具,边想着不知老婆又弄了几两好酒几样好菜。很快,他们走出田地,转出小径,说说笑笑间,不尽的炊烟扑面而来。
出于这些缘故,我对这团炊烟和升起这团炊烟的人,感到非常亲切。有几回,我把车停在路边,上前几步,力图看得清楚些。通常,那是一位大婶在忙碌。大婶弯腰往灶膛里添柴,像把话一遍又一遍说给炊烟听,炊烟像把它的话一遍又一遍只说给大婶一个人听。大婶和炊烟,都又把对方的话一句句用火苗打捞出来。大婶擦眼时,我再怎么定睛,也看不清她的脸,偶尔望见一滴亮光闪动,大婶的脸上已经有许多滴火光跃动了。有一次,大婶怎么都不出现,我越等越急躁,越等,越舍不得离开。前几次,大婶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可这回,虽然炊烟还跟以往一样,但没有了大婶,又全都不一样了。大婶冻着了?凉着了?和大叔怄气了?被谁欺负了?这天夜里,我梦见大婶,大婶因为劳累,病倒在炊烟里。然而,那又怎么样呢,忙不完的农活,根本不在意她。我还梦到,我把大婶扶起,给她盛了一碗热粥,大婶喝粥时,我摇着她的衣角喊了一声“娘”。
一个傍晚,我走进了那个小院。见到大婶的那一刻,大婶的鞋子沾着麦糠,裤腿上全是麦芒。这次会面几乎没有开始,就匆匆结束了。因为我看到她干了一天的活,防麦芒扎胳膊的厚褂子还没换下,怎么能和她多拉话呢。之后,我又去几次,大婶是一个很温和的中年人,生着一颗干净的心,还有一双勤恳的手。与大叔也熟识了。大婶说公婆身体都不好,哮喘,干不了重活……两口再怎么忙,也不敢少了公婆一天三顿的热乎饭。又说女儿即将大学毕业,准备报考研究生,儿子念高三,面临高考。大叔说眼下正是拉车爬坡的阶段,可不敢松劲。大婶又说不能闲,干慢了就没有钱给老人看病,孩子没学上。大婶还抬头望向远方,说孩子们考到哪儿,我就供到哪儿,俺在这风雨里把苦把累受完了,孩子就少受些。
最后那趟,征得大婶同意,我给她拍了一张照片。葱翠的广玉兰大叶子是背景,一蓬烟火是底色,整个照片透着一股柴火味。过一段时日,我又端详这张照片,总觉得大婶很不凡,可细想,又说不出大婶哪儿不凡。也觉得大婶很令人景仰,可就是找不出大婶哪儿令人景仰。后来,我把照片夹在散文集《我的阿勒泰》的衬页里,忽然感觉当我拿起笔书写我的父老乡亲时,它给我呈现出的便是这种“阿勒泰”式诗意而深邃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