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荠菜和白蒿拱破地皮,春天来了。和春天一起来的,还有许多:比如冰河解冻,比如风剪杨柳,比如燕子衔泥……不过,这一切的物象,皆不在我关注的范畴,我所关注的,唯荠荠菜和白蒿。当然,还有之后到来的葛兰叶、五味叶、黏牙叶、水芹菜、石豆芽以及藤花和柿子叶们。风花雪月填不饱我扁瘪的肚子,只有这些野菜可以。
我小时候的生活特别困苦,一年三百六十天,至少有一百八十天处在饥饿中。特别是春天,饥饿会变成一匹疯狂的狼,肆意撕咬人的肌体。头年秋天存贮的粮食,能把冬天熬过,已经算是万幸了。我们七寸算个大村,住户不下百户,但到春天,能揭开锅的,顶多不上五户。遗憾的是,这五户能揭开锅的,也不敢揭锅。他们要装出和我们一样可怜。在我们当地,流行一段顺口溜:“九九八十一,穷人靠墙立。不怕身上冷,就怕肚子饥。”一个“饥”字,道尽无限辛酸。
盼望春天,犹如溺水者盼岸。那时,荠荠菜和白蒿,就是我们的“岸。”我们穿着褴褛的衣裳,腰里系根草绳,天天往河边跑,往地里跑,看河水解冻,抚摸土地的苏醒。苏轼有诗曰:“春江水暖鸭先知。”我觉得,这句诗,就是为我写的。尽管,我并非鸭,但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是最早知道春天到来的人。
我不想把我们的小伙伴比成蝗虫,但我们真的是一群蝗虫,自荠荠菜和白蒿挤出地皮的那刻起,我们天天挽个小篮,从这块地“飞”到那块地,从河边“飞”到一个个山洼,抢挖这些被我们视为宝贝的野菜。所过之处,满目疮痍。
那时吃白蒿,不像现在,拌面蒸,然后调上蒜水、辣子油,蘸着吃,而是清蒸,纯白蒿,不拌一星面,更没有蒜水、辣子油佐味,吃起来苦苦的,涩涩的,带着一股药味,实在难以下咽。开始吃的时候,由于饥饿,尚可用狼吞虎咽形容,但至半饱,老牛反刍现象就会出现在我的身上。不过,相较于杨叶的苦涩,白蒿还算是好吃的了。记得我每次吃杨叶菜团,总以呕吐收场。
农历三月初,柿子树发了嫩黄的小牙,全村人就有了眼巴巴的期盼。好不容易等到六月中旬,巴掌大的柿树叶长得青嫩肥厚,生产队长派人采摘了,堆放在公共食堂的院子里。在食堂做饭的二妈、五婶等人,将柿叶倒进大铁锅里,点柴熬煮。煮熟后,让爷爷奶奶们用手反复搓揉,直至柿叶变成浓汤。食堂管伙的三叔拿来竹筛子和过滤豆腐用的布包,将柿叶的浓汤一瓢一瓢舀进豆腐包,待清水过滤出去,像压豆腐一样,把柿叶制成淀粉。这种淀粉,在当时是可以和豆面、麦面并列的奢侈品,是蒸馍和拌汤的高档食材。然而,这些所谓的高档食材,却是我童年味蕾最苦涩的记忆。
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进城?我不想对他说,是要和吃糠咽菜的日子告别。如果这样回答,人们也许会看不起我,认为我没有远大抱负,但我的确是因想吃上细米白面、大鱼大肉而拼命学习、参加工作的。记得莫言曾说,他是为了能顿顿吃饺子而当作家的。我觉得莫言很诚实,说的是实话。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每月只有尚可维持的粮油供给,如果想吃饱,还要适当配些野菜。但是,我的舌尖对野菜满是抗拒。我把这种抗拒上升到精神层面,大有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气概。改革开放后,我家的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野菜从餐桌上彻底消失。
近些年,复古风在中国大地悄然兴起。作为复古的一分子,野菜又堂而皇之走上城市人的餐桌。起初,我对这些东西很不屑,认为是那些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在找一种感觉。后来,我也“三高”了,医生建议多吃粗粮、野菜。我觉得,“士可杀,不可辱”,老婆说,为了健康,应该学会改变。
在老婆的强迫下,荠荠菜、白蒿,重新走上我的舌尖。对我来说,这是舌尖上的一次轮回。奇怪的是,我现在吃它们时,却吃不出童年的苦涩,而满口都是生活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