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奶奶。奶奶在我出生之前，已经去世。我家东边有一块自留地。自留地靠近坡根的地方，有一个土丘。我奶奶就埋在那里。
很多年里，我一次次看见父亲走到奶奶的坟前。父亲在奶奶的坟前烧纸。那些纸燃着以后，轻轻地飘起来，像是去给奶奶报信。父亲将一些白色的纸条绑在奶奶坟上的蒿草上、树枝上。这些纸条会在那里存留很长时间，直到褪了颜色。我后来知道，那是父亲在给奶奶上坟。
我小的时候，每年清明节前，祖父都会出去上坟。祖父去得最近的地方，是我家门后的竹园洼。竹园洼往里进，快到坡根的地方，分了两道洼。靠前边的洼里，有一道石塄。石塄上去，有一块平地，那儿有几个坟。那些坟，连我父母也说不清里面埋的都是谁。好像靠前边的是莫家的坟，中间的我不太能说清。靠后边有一个坟，据说里面埋的是我们本家一个哑巴。是不是这样，我就不清楚了。这些坟都很早了，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们了。但祖父没有忘记他们。每年上坟的时候，祖父都会过来给他们绑上一些纸条。那几个坟前，有一棵旺春花树。那是我们那里春天开得最早的花儿。我一直都很奇怪，这地方怎么会有这样一棵树，我在我们那里只见过一棵。
贺家壕，是离我家不远的一道壕。顺着贺家壕往里走，有一个地方，我们当地人叫老虎嘴。之所以叫老虎嘴，是因为那座山落下来之后，在山下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洞口，有点像老虎的嘴巴。老虎嘴斜对面的坡根，并排有两个坟。我跟父母去贺家壕种地的时候，曾听父母说过，这里面埋的是我们家的先人。但到底是谁，就连我父母也说不清楚。我不知道祖父是不是能够说清，他每年都会过去上坟。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们家的祖坟在金山岭上。金山岭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那些年，祖父每年上坟时，都会出一趟远门。我很久后才知道，祖父去的就是金山岭。
我后来到底还是去了一趟金山岭。不过那时候，祖父已经去世多年。父亲把我带到了金山岭上。
金山岭在横涧川后面的山上，那个地方的形状有点像簸箕，当地人叫簸箕洼。据说，我的祖辈们就生活在那里。去金山岭的路很难走。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摸到山顶上。
父亲跟我讲过，说我们家祖上在金山岭住的是高门大院，家里骡马成群。在横涧川一带，都很出名。但后来怎么就败了呢。据说，是我们家出过一个叫寇小勇的人。这个人有点像小说《活着》中的福贵。他喜欢赌博，常年在横涧街上跟人赌博，赌输了，就指着金山岭上的地往外押，一次押一道洼。我们家就是这样被他败光的。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家的高门大院，据说后来毁于一场大火。至于什么原因起的火，父亲也说不清楚。
金山岭上土地肥沃平整，各种野花竞相绽放，周围被青山环绕着。站在山上，整个横涧川尽收眼底。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山岭之上，竟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
这就是我的祖先们长眠的地方。在金山岭，我对着几个土丘，重重地跪了下去。我想起祖父那些年一次次往外跑着。我仿佛看到他走到这里的情景。
祖父走了以后，埋在贺家壕。那是我们年年耕种的地方。祖父走了，父亲开始一次次往那里跑。有一年，父亲带着我，从附近的山上抬了石头下来，将祖父坟前边的土塄修了一下。又有一年，父亲一个人爬到我们那里最高的山上，取了土添到祖父的坟上。父亲还曾经想过，把祖母的坟也迁过来。父亲说，等他百年之后，就来这里陪着自己的父母。父亲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我们刚从祖父的坟上回来。父亲这么一说，我的心又跟着飞了回去。我仿佛又看见了那莽莽苍苍的大山，大山深处的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