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去世几个月了,89岁,在农村算是高寿,走得安详。
印象中,岳父总是一个人牵着一头牛从地里回来,放下背上割来的一捆牛草,把牛拴在树桩上,回到院子里坐下休息。
妻子是小女儿,模样像极了他。特别是额头,像是强大基因的佐证。
与妻子的缘分很奇妙,第一次约会,双方均不满意。如果不是岳父坚持,我不会成为他家的三女婿。我话语不多,第一次上妻子家去,颇为忐忑,见了岳父,感觉面善,他语声不高,眼神平静,对我有一种天然的信任。
结婚后,我要独自面对新的风雨,更想给妻子一个像样的家,我肩上的担子很重,一切都要自力更生。岳父的信任表现在只看不说。每次回家探望,我工作上的事情他从不过问。婚后,我和妻子也有过争吵,甚至闹到了扬言离婚的地步。我从不敢对岳父讲,他那么信任我,我怎么可以辜负!
岳父一生坎坷。年轻时离别河南老家,到陕西铜川煤矿上讨生活。而立之年痛失妻子,留下两个不大的男孩儿。再婚后又相继生下3个女儿。20世纪70年代,养活一大家子十分艰难,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也不太想去恳求单位领导,便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回到老家渑池县一个偏僻的村庄,开始一段新的未知生活。
妻子每每提到岳父的决定,总是带些怨气。因为她在铜川煤矿的美好童年在返回农村老家后戛然而止。而她从小养成的陕西口音也受到老家同学们的嘲笑。此外,她还要干地里的农活:割麦、锄地、播种、收秋……她们姐妹三个像男孩一样下地,不得不接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岳父尝试过改变困境,学着做牛贩子生意,因不善经营,赔多赚少。岳父教育子女十分严厉,发起火来,是那种不管不顾的架式。妻子脾气倔,不肯低头,常常影响到父亲的“权威”,吃了不少“苦头”。
2008年,岳父查出癌症,需要尽快手术,妻子忙前跑后。后来,岳父的手术很成功。主治医生叮嘱他把烟戒了,岳父点头同意。
陪妻子回娘家,是我们最为快乐的事情。山沟深处是杏花源,有蜿蜒流淌的小河,树林里有鸟儿的鸣唱。当然,还有柿树、桐树、杨树、槐树等高高的树木。翻过几条沟,离1921年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首次在渑池县仰韶村发现的仰韶文化遗址就不远了。
临走前,岳父张罗着让我们带一些土特产,面粉是他把麦子拉到附近的加工厂磨的,绿豆是自家地里种的,粉条是自家的红薯粉面儿漏出来的。回一趟家,像打一场秋风。
看我们拎着大包小包回去,村口送别的岳父笑得十分灿烂。与岳父挥手告别,我多么希望这样静好的日子永远保留,就像照片静止在那一刻。岳父在老家,就像天上的风筝有一根线拽着,再久再远,妻子永远有一份牵挂和依靠。
岳父后来有过一次冲动的出走,他独自坐上开往陕西铜川的火车,前往两个儿子家,然而没过多久,岳父便回来了,从此再没有迈出老家一步。
岳父话不多,我出差给他捎了些当地的烟丝儿和茶叶,他珍藏许久,要好的老哥们来了他才舍得拿出来分享。他不太会品茶,夏天的村头,他会把茶叶大方地与人分享,“这是三女婿给我买的”。言语中透出自豪。
妻子给岳父买的衣服,他会在过节时隆重地穿上,到楼下与邻居聊天,像孩子般炫耀。他渴望陪伴,一件衣服至少能说明小女儿在远方牵挂着他。他向老伙计们解释这种幸福,也为我们不能长久的陪伴打着善意的掩护。
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大姐打来电话,说岳父走了,正在做饭的妻子一下子失声痛哭起来。我安慰妻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面对并接受这个现实,仍极度不适应。那天晚上,妻子一直回忆与岳父之间的点点滴滴。自此,这世上少了一个最疼爱她、挂念她的亲人。
岳父的后事在漫天的大雨中进行。秋雨无休无止,似乎在为一个平凡一生的老人默默哭泣,悄悄送行。岳父一生自食其力,养育了两男三女,一辈子与人为善,极少麻烦人,他甚至没能在宅基地上盖一座像样的房子。
岳父的归宿是他热爱的土地,那里是一大片花椒树林。在此之前,这里是一片杏树林。
岳父离开后,故乡一下子变得遥远。其实,我们会偶尔从一件事物上自然地说起岳父,往事便像水一样延展开来。我们表情平静,语气自然,像是他依然生活在老家,一心一意牵挂着远方的每一个子女,坦然接受我们的思念和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