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秀海
这月饼,是有些矜持的。它静静地卧在素白的瓷盘里,像一枚缩小的、圆满的月亮。油润的饼皮,是经了烘烤的淡金色,上面烙着些纤细的花纹,隐隐地,透出里头馅料的颜色来。凑近了闻,并没有什么张扬的香气,只是一股子朴素的、带着烟火气的甜,混着油酥的温存,幽幽地钻进鼻孔里来。
用指尖拈起一块,是沉甸甸的实在。掰开的刹那,是需要用些巧劲儿的。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噗”,那酥松的皮便应声裂开,露出里头丰腴的馅来——是莲蓉的,一种细腻得近乎不见颗粒的、沙沙的浅褐色。当中嵌着一颗油亮的、完整的蛋黄,像这小小宇宙里一颗赤诚的心。那莲蓉的甜香,混着咸蛋黄的醇厚,这才毫无顾忌地弥漫开来,是一种富足的、教人安心的气味。
用心地咬下一口,最先触着舌尖的,是外皮的微脆与内馅的绵软。那莲蓉,真真是入口即化的,只用舌头轻轻一抵,便温柔地铺满了整个味蕾。甜是主调,却非那种轻浮的、齁人的甜,而是一种深厚的、带着莲子清气的甘醇,缓缓地、一层层地漾开。待到咬到那蛋黄,又是另一番天地了。沙沙的,带着些微的颗粒感,一股妥帖的咸味及时地介入,恰如其分地中和了莲蓉的甜腻。于是,甜与咸便在这方寸之间交融、缠绕,成就了一种圆满的和谐。这味道,是厚实的,是温存的,仿佛将一整个丰饶的秋天都密密地封存在这小小的饼里了。
吃着这样的月饼,总不免要生出些恍惚来。这滋味,似乎不独是舌尖上的。它引着你,穿过时光薄薄的帷幕,回到那些个亮汪汪的夜晚去。院子里,梧桐的叶子沙沙地响,天上的月亮,大得有些不真切,清辉洒下来,像一层凉薄的霜。一家人围坐在小桌旁,母亲总是用刀将一个月饼仔细地切成几瓣,像分食一轮月亮似的。那时的月饼,馅似乎没有这般细腻,糖和油也放得慷慨,吃起来是直截了当的甜,腻得人直喝水。但那份热闹,那份属于孩童的、单纯的欢喜,却是如今再也寻不回的滋味了。
可见,月饼的味道,一半在唇齿,另一半,大抵是在记忆里的。它是一把奇妙的钥匙,开启的是一扇通往旧日时光的门。门里,有祖母摇着蒲扇讲嫦娥的故事,有父亲将月饼高高举起比着月亮,有我们这群孩子,在月光底下追逐嬉闹,衣兜里还揣着舍不得一次吃完的半块饼。那些光影,那些声音,那些早已模糊的人与事,都随着这一口甜咸交织的滋味,清晰地浮上心头。于是嘴里这月饼,便不只甜与咸,更掺进了几分说不清的、淡淡的怅惘。
手里的月饼渐渐小了,瓷盘里只余些细碎的饼屑。我呷一口清茶,将那满口的甜腻洗了去,却洗不尽心头那一片湿润的回忆。窗外的月,仍是千百年前的那一轮;手中的月饼,也仍是这般团圆的形状。变的,只是灯下吃饼的人,和那流淌不回的岁月罢了。这月饼的滋味,说到底,竟是时间的滋味了。③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