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平
那年国庆节,我和爱人回农村老家住了几天。婆婆欢喜得像过年似的,满面春风,捣着一双小脚不停地忙进忙出。 晚饭,婆婆做了四盘小菜,油炸花生米、腌咸鸭蛋、酸辣土豆丝、凉拌黄瓜,主食是千篇一律的家常饭——搅面水和馒头。因为有菜,因为高兴,公公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小酌起来。 少许,公公一杯酒喝完,婆婆连忙为他端来一碗面水,又递给他半块馒头。我瞟了一眼公公手里的半块馒头,又扫了一眼婆婆手里的半块馒头,惊呆了!他俩的馒头是由一整个一分为二的。只是,婆婆分馒头的方式很特别,不是竖切,而是拦腰横切。上面的馒头包公公吃,下面的馒头底是婆婆的。我第一次见这样切分馒头,因此十分不解地问婆婆:“妈,您咋不竖着切呢?”婆婆羞怯地瞥一眼公公,笑盈盈地说:“蒸篦上馏馍,馍底会被水汽泡发,有些稀软,口感不好,你爹不爱吃。”原来如此。我望着婆婆津津有味地吃稀软的馒头底儿,愤愤不平地睨了一眼公公,在心里暗暗斥责:太过分了!岂料,后来我见识了更过分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婆婆轻手轻脚地起床,梳洗完毕,就钻进厨房,生火做饭。婆婆首先烧了一锅开水,灌满一茶瓶,又麻利地冲了一大碗奶粉。然后,捣着小脚,把热气腾腾的奶端进卧室,轻声细语地喊正在睡觉的公公,催他赶紧起来趁热喝。婆婆像旧社会的侍女,立在床头,等公公喝完,才拿着空碗去厨房继续忙碌。公公则继续倒头又睡。那一刻,我在心里怒吼:属实太过分了!然而,更过分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婆婆侍奉完公公喝奶粉,再继续做一家人的饭,依然是雷打不动的搅面水、馏馍。这是早些年河南农村早晚饭的普遍吃法。早餐,公公依然是上半块干爽筋道的馒头包,一碗面水,居然还有两个煮鸡蛋!而婆婆既不喝奶粉,也不吃鸡蛋。我压着满腔怒火,看着公公慢条斯理地剥鸡蛋壳,不禁在心里咆哮: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太过分了! 中午婆婆做饭,我帮厨择菜,终于忍不住悄悄对婆婆说:“妈,您起早贪黑地忙碌,也该喝奶粉、吃鸡蛋!”婆婆爽朗地笑笑说:“奶粉腥气大,我喝不惯。而且,我牙都掉光了,煮鸡蛋的蛋白我咬不动啊!你爹喜欢吃,我也喜欢瞅着他吃,看他吃我就高兴。我吃馒头、喝面水,满口麦香,美着呢!”婆婆的言语间满是对公公的宠溺,让我一阵心酸,觉得婆婆如此卑躬屈膝,正如大作家张爱玲所言:“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时光荏苒,公公不知不觉地被婆婆宠惯了几十年。突然一天,婆婆脑中风,虽经救治,仍偏瘫卧床了。从此,公公担负起照顾婆婆的重任。清晨,公公学会冲鸡蛋茶,端到床前一勺一勺地喂给婆婆喝。中午,公公学会煮面条,再耐心地一筷一筷地喂婆婆。晚上,公公不搅面水,他搅鸡蛋面糊糊,出锅撒点葱花,淋点小磨油,喂婆婆喝时,婆婆口齿不清地直夸:“香迷糊了!”艳阳高照的冬天,公公把藤椅搬到院子里,搀出婆婆,让她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婆婆的娘家侄儿隔三岔五就来瞧她,婆婆晒着暖,眼里泪光闪闪,对侄儿说:“你姑父当了一辈子甩手掌柜,也最封建最大男子主义,顶瞧不上男子下厨房围着锅台转。哪曾想老了却自己破了规矩,不仅一天三顿饭做得极好,还这么有耐心,把我照顾得这么好!”大字不识一个的婆婆哪里知道,因为他们相濡以沫几十年,公公愿意为她洗手做羹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是如此。 如今,我和爱人年过半百,直奔花甲。我们也携手一起走过了三十多年光阴,经历了夫妻间的磕磕碰碰、恩恩怨怨,再忆往事,我心里涌起阵阵暖流。毋庸置疑,我的农民公公和婆婆,终其一生都不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浪漫。但是,他们的爱情在一粥一饭、相互依存之间,朴素真诚,唇齿相依,无疑是“有人为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的真实写照。烟火夫妻过烟火人生,当是爱情最美的样子。③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