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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南阳晚报

车缘

日期: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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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W8版:星光       上一篇    下一篇

乔琰

闲适的上午,微风漫过小区的树梢,我悠然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享受着难得的清静。目光扫过满院停放的汽车,儿子送我的新能源车格外惹眼,那串他精心挑的车牌号,在阳光下泛着光,像一串会说话的密码,悄然勾起我这一生中与车纠缠的缘分。 记忆总爱这样,借着一点小小由头就翻涌上来。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乡下孩子的玩具少得可怜。少小的我,生性顽皮,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纸叠的面包、玻璃球、铁环,这些如今瞧不上眼的小物件,在当时却是小伙伴们眼中的珍宝。倘若谁家孩子能拥有一个玩具汽车,那简直是众星捧月的“大王”,能把全村孩子的羡慕眼神都吸过去。 我们有个经常一起玩耍的男孩,他父亲是大队干部。他有一辆铁皮玩具车,那车被他捂得严实,别说摸,有时连瞟一眼都吝啬。那会儿,“拥有一辆车”在我心里,是个踮着脚也够不着的梦。 我真正沾过的第一个“车”,是只手拉车的轱辘。九岁那年秋,放学回家时撞见邻居大叔出猪圈,墙根扔着个没装车架的轱辘。四周没人,我低头推着就跑。木轴十分粗糙,铁圈又凉又滑,我只顾拼命往前冲,既没看路也把不住方向,刚拐上土路就跟着轱辘一起栽进了路边的大渠。“扑通”一声闷响,带着腥气的水花瞬间呛进鼻腔,酸得人直打哆嗦。 后秋的水已经凉得刺骨,前两天下大雨又让渠水涨得浑浊,两米来深的水卷着我忽沉忽浮。我死死攥着那轱辘,仿佛它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对着岸边大声呼喊救命,然而声音却被哗哗的水声吞得干干净净。那会儿大人们都在地里忙碌,渠边空荡荡的。幸运的是邻居家小我两岁的小纪看到了这一幕,他转身就往家跑,一路呼喊着他超哥。等超哥奔到渠边时,我已经被冲出去百十米,早没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听见周围有人喊“醒了醒了”。满屋子的人都盯着我瞧,我家从没这么热闹过,这让我觉得新鲜,以至于早把掉水里的事忘到了脑后。后来几十年里,父母和姐姐总念叨:“要不是小纪和超哥,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初次沾车就闯了祸,却没浇灭我对车的念想。大队电站有辆手扶拖拉机,常给各生产队拉东西。每次那“突突突”的声响从远处传来,我们这群孩子准会疯了似地追上去,你推我搡抢着扒车,哪怕跟着跑半里地再折回来,也像过年般快活。司机骂过,父母也唠叨过,急了还会扬起巴掌打骂。 直到有一天,父亲去县城办事,半路听说村里出事了——乡里的履带拖拉机路过时,轧死了个扒车的九岁男孩。父亲心里“咯噔”一下,事也顾不上办,撒腿就往家跑。十二里路,往常不算啥,那天他却说路长得没有尽头。走到半路又听见人议论,说那孩子死得极惨,被轧成肉饼,根本分不清模样,“家里三个姐姐,就这一根独苗啊”。父亲听完腿一软,眼前阵阵发黑——这不就是在说我们家吗?他后来总说,那天不知道是怎么挪回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失魂落魄的父亲冲进院门时,鞋都跑掉了一只,看见我正在院子里玩泥巴,那只光着的脚在地上顿了顿,“扑通”一声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裤腿上沾的草屑跟着肩膀发抖。我从没见过父亲哭。文革时他被批斗上百次,打得皮开肉绽也没掉过一滴泪,那天却哭得像个孩子,眼泪从指缝里往外涌。一家人都吓坏了,谁也不敢出声。等他缓过来些,拽着我的手就往二里外的出事地走,指节捏得发白,嘴里反复说:“去看看,让你好好看看!”可我那时候太小,只看见路边围满人,地上盖着破席子,几个人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哪懂父亲掌心的颤抖里,藏着怎样的后怕与痛惜?他絮絮叨叨的教训,就像被风吹散的脚印,没在我心上留下半分痕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过多久,我又跟着小伙伴们去扒拖拉机了,邻居家孩子的母亲找到我家,指着鼻子骂我带坏了她儿子。父亲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找了根麻绳,劈头盖脸抽得我胳膊后背火辣辣地疼,接着把我捆在屋里的椅子上,锁了门就走。不给吃,不给喝,连想撒尿都没人应。一晌、两晌,一天、两天,起初我还扯着嗓子哭喊,喊爹喊娘喊姐姐,声音大得能掀了屋顶。可喊了半天,院里静得连鸡叫都没有——父亲有话谁都不能理我。嗓子渐渐哑了,哭声变成哼哼,后来连哼哼的劲儿都没了。肚子饿得像被手拧着疼,嘴里干得发苦,舌头都打不了弯。尿意一阵阵涌上来,我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绳子勒得胳膊生疼,却怎么也挣不开。恐惧一点点漫上来,心想自己怕是要被饿死、渴死在屋里了。就在我眼皮打架、几欲晕过去时,第二天下午,门缝里突然塞进来几片东西。是从小疼我的三姐和邻居家的娥,趁着父亲不在,偷偷从娥家拿了几片熟红薯干。那红薯干半湿半干,带着点土腥味,嚼起来却格外筋道,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一直暖到心里。后来长大曾吃过山珍海味,再没有那么香甜的滋味。 工作后稍有积蓄,便托人弄来辆二手车,车牌号183。那份对车的渴念,总算有了实实在在的寄托,稀罕得像光棍娶了媳妇。朋友们打趣我:“xx有了183,大街小巷他都窜。”我不管这些,除了上厕所,屁股几乎不离车座,终究是圆了儿时的梦。随着日子渐渐好起来,旧车又换了新车。再后来,儿子挣了钱,在我生日那天,送了辆当时最时兴的新能源车,气派又智能。他挠着头笑,眼里闪着我当年看拖拉机时的光:“爸,知道您从小就稀罕车,今儿个是您生日,我帮您圆儿时的梦。” 如今汽车成了家家户户的寻常物件,再不是孩子们眼里遥不可及的宝贝,可我总忍不住想起儿时的顽劣,想起那些让父母操碎了心的日子。尤其记得父亲晚年重病时,为了借辆车去看病,他蹲在家门口石阶上默默等候的模样。他手拿着烟目视远方,烟蒂上的火明明灭灭,映得他额头上的皱纹阵阵发亮,那点星星红在我眼里烧了多少年——每当这时,心底的愧疚便像涨潮的水,一阵阵漫上来,涩得人眼眶发酸。 院里的车擦得锃亮,阳光落上去,折射的光晃人眼。恍惚间,那光里叠着儿时水渠里打转的轱辘、父亲攥得发白的指节,还有三姐塞进门缝的红薯干——原来所谓“车缘”,从来不只是我与车之间的简单纠缠。 车辙碾过泥泞的土路,也碾过平坦的柏油路,更碾过父亲的担忧、我的牵挂,那一道道辙痕里,盛满了三代人的情感温度。当年父亲蹲在地上哭泣的身影,如今已化作我望向儿女的背影时,下意识握紧又松开、满是眷恋与不舍的手;他曾经追赶着拖拉机大声责骂我的声音,也变成了如今我每日不厌其烦、饱含关切的那句“开车慢点,注意安全”。③5

情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