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兼维
李宝玉先生,几十年来,一直从事大写意绘画创作。四年前,他进入抽象绘画领域,很快开垦出属于自己的艺术世界,创建了一种新的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系统。
中国古代的原创抽象意识很主动,具有悠久历史的抽象的、意象的意识流,被20世纪初期西方和苏联古典写实画风淡化甚至阻断。西方现代主义经过85艺术新潮的强烈融入,唤醒了中国绘画艺术原本自在的抽象意识。创新,不是天外飞来,更多的是用传统既有的形式或元素,链接起新时代的内容或观念思想,用心灵和行动进行长期的深度的双向磨合,共同碾磨,骨肉一体,而成为一种任意驱动的自洽而有力的全新形态。抽象与具象的对视,抽象与物相的对峙,抽象与抽象的对话,在中国绘画历史中,一直借着东方意象,自然而然地发生着,演绎着,演进着,并且将成就新的艺术历史。
宝玉先生的抽象绘画,诞生在南阳这个历史文脉十分厚重、现代意识较为薄弱的地方,实属不易。他几十年来一直倾情于大写意绘画,痛快淋漓、自由率意的画风,让他自觉地从盆地文化,主动地走进现当代艺术。他从梁楷、李苦禅,从毕加索、波洛克的妙笔大制里寻找启发,他从汉画像石庆云缭绕的千刀百凿里寻找灵感,他从张旭怀素的乱云飞渡里寻找原创,他从他自己内心自由豪放孤傲的心灵世界里寻找力量……日复一日,笔复一笔,一幅一幅,雪花一样飘落一地,废纸三千而不舍昼夜,他拓垦出了大写意水墨抽象画的一方偌大世界。一花一世界,一笔一幅亦一世界。尊重生命,热爱自由,钟情艺术,持之以恒,一以贯之,这是生活中的李宝玉之所以能成为当代艺术家李宝玉的与众不同。他给艺术世界增添了浓墨重彩的水墨抽象大写意的一份浪漫生动。
抽象不是对具象的反叛或反动。在艺术世界,抽象与具象一直并存。抽象也包括抽相,从物相、色相抽出心相,抽出心的律动心的感动。宝玉先生的抽象,先期是把具象的原型提纯成绘画符号,再进行心理和心灵的赋予,表达了直觉、本能、原欲的冲动、律动和能动。进而,他在混沌与具体之间,首先抽象出他的线,恣意编织他的性情之网,倾情地献礼于天赋造化。他以敬畏生命的态度,隐去各各具象,刻意地聚焦那些目光符号和错综复杂的线。于是目光任由他挥洒,弥漫于虚空,为那张宣纸赋予灵性。他进一步把具有物相和具象意识的符号彻底蜕去,只留下线、色、面、形,他让它们自由冲突,自由混成。单纯的视觉矛盾,经由更加纯粹的抽象能力,进一步深入表达了生命世界的无限倾向和无尽可能。
抽象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哲学境界。在事物人物的具象中抽出特征特性,抽出气质气场和生命流,乃至抽出某种情感的品味或理性的纯粹,是很孤独的一场试验。这个过程更像是直觉的自然流露,空性的自动输出,潜意识的镜像叠印。在宝玉的画中,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以抽象为舟楫,以具象为岸,自由地泅游于生活与心灵的河面,抽象就是他自我的直达。
因为宝玉的线质特富中国毛笔大写意的狂放情致,他的画很有金属摇滚味儿,但他并不一味地任笔墨发泄、发狂。他随心所欲地把人的五官特征、身体特征、女性特征,用错位和重构的手法,实现幻化重组,他的线条的速度弧度张力曲力,交织成他心目中的阴阳冲和。解构重构,夸张变形,生命感、线条感与色感,构建出特殊的视觉世界。他所形成的特殊符号图式,在无序而不和谐的线条律动中,吞吐属于他的新的和谐秩序。星空布满神秘的眼神。线条是有灵的,色彩是有情的,空间是无限的。于爱于诗于书画音乐,于心灵于世界,他的线条,都是抽不尽的情丝缠绵。
他画他梦中的女人,画她梦一样的眼神,画她的梦。他和她属于两个世界,或在生活中曾也相识,但那只是一种诱惑,智慧树上红苹果的诱惑,他无力抵抗,更无力抵达。他让她飘在虚空,幻化她的五官四肢,她只剩下眼神和灵魂,与他对峙;她们的灵魂却坚拒了他的笔墨热望,他剩下了心中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缕缕情丝,抽成了他笔下的迷离眼神和迂曲盘绕的线迹。他这样地编织矛盾,再让这些矛盾心绪汇合于虚空的眼神,倾泻给这白纸的脑海。
在纵情作画的那一刻,他是他的笔墨纸砚,是他自己肉体以及精神的主人,他像爵士乐那样肆意地奔涌、倾诉。如果我们先丢开花鸟、人物、山水的情感经验和视觉模式,与他的画对视,他的每一笔的意味都大过了笔墨本身。整体的意境与力量不是组合而来,而是创生、塑造、奇迹的混响。把毫无意义的物相、毫不相关的心相组成意义,表达未知的无限可能,正是后现代的那句“怎么都行”的最好表达。
看他的画,能看出他作为画家的迷蒙。一些直线分割了曲线,曲线与直线相互反抗、冲突、对立,另一些曲线肆无忌惮地满纸盘绕,无处不是曲线弧线和圆的涡旋移动的领地;直线总是奋力而轻松地冲刺、穿越曲线的回绕,整个画面充斥着力、能、场、情的互动,演绎着道家哲学生、冲、和的盎然意趣。他没有焦点,也不是散点,他的视点视角视域在纸上弥散漫延飞旋,纸只是虚空的一部分,那些笔墨线条和色块,像流云,像电闪,像云雀,像鹰击,有时像空兀的山,像无稽崖的顽石……在他这里,物象被拆解,想象被唤醒,他在进行一场身心灵的斡旋,观者也随之被带进世俗经验之外的另一维度。
他的星空,缀满眼睛,那些眼神、表情、身姿,充满兴奋、骄傲、喜悦、自豪,充沛着东方式的浪漫。可以想见,你找他喝一次大酒,看他画一次画,与他海阔天空地晕侃一通,什么芥蒂、忧伤、抑郁都会被抚平化开。他的每一幅新作,都会带给人一种莫名的冲动和喜悦。
他有很多很简约的画,寥寥几笔,颇为传神。而大面积的空白却不觉空洞,笔墨主体的精神能量充盈于画面,直与虚空相接。这是画家的气量所至。如某位超级流行巨星的“控场”,一个人可以在数万人注目的舞台上,游刃有余地纵横驰骋,台上台下浑然一气,荡气回肠。
他无数次地进出窄窄的地下室,不忍心把它呼作画室的那个狭小的空间,尝试、寻找、开拓自由。自由是对着墙对着锁链,对着浓不可化的世俗的一次次的冲击,从地下室他这方寸世界,向地面、向人间、向虚空蔓延、扩大、升华,前面是艺术带给他的大自在。
他用解构、割裂、撕碎的手法,隐喻时下的某种自恋自怜的倾向,暗示着某种迷离、嫉妒、逃避。他的画,只是一种呈现,甚至不是他主观理想的构思实现,而是他潜意识的随心所欲信手拈来,无可名状地任由观赏者自己制造某个想象的缘起,面对这样的创作,你成为二次创作的观察者参与者,成为自我的、世界的观察者和参与者。他在帮助你走进自己,走回自己,面对自己。
他的画尽管体现了现代后现代性,但他的画,没有那么的阴暗、扭曲、愤懑和拒斥。他的作品中经常透着轻快、喜悦、欢欣,甚至还有些狂喜。但他后面藏着一种冷静的理性和敏黠的直觉。这种东方现代性的质地,更有东方人的哲思和诗性在。他让他的大写意,成为一种东方式的摇滚,他又把自由全然地沉浸在这摇滚的意味中,拓展了东方大写意笔墨的表现形式和表现力。
他蘸的不是墨色丹青,他蘸的是酒,以酒神精神在有限的宣纸上舞蹈,舞出自在,舞出酒的狂喜率意、静默宁定。他把酒临风,与李白的月下独酌共斟,徘徊,零乱,交欢,分散,结无情之游,相期于云汉。他通过一支笔、半爿纸,立定在自我之中,做了自己的主人。
在后工业文明时代走过后现代,做自己,很难。宝玉很有幸,甚至说很奢侈。他把自己交给自己,从容不迫地做自己,力争做好自己。他正在完成符号化自己的艺术创作,他正在变成一个艺术符号。我们在他的画中看到了一个有趣而生动的灵魂——全然做自己,全然做艺术。这或者就叫作实现。他做自己成功了,他就真的达成了自我实现。③5
张兼维,文化学者,著名书法家。
李宝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