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德林
一块石头卧伏在河边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它脸盆大小,无规则,有棱角,青白色。
我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它的肌肤。粗粝的纹理中,透出一丝温润清凉。隐隐地,我感觉到了它体内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霎时间,我的内心肃然:它是否随女娲补过天?是否随石猴降过世?是否随屈原投过江?抑或,它只是世间顽石中最普通的一块?
周围空旷,无人解答我的疑惑。在我之前,它所经历的一切,都无从知道。现在,我突然想去了解它。像了解一个陌生人。
它有籍贯吗?应该有。世间所有的事物,都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这一遭,长长短短,是是非非,纵使海角天涯,总要落叶归根。人们把出生的地方命名为故乡,故乡,就是一个人今生无法更改的籍贯。
石头的故乡在大山。很久以前,它是山的一部分。它和众多的石头托起了山的巍峨、山的绵延、山的久远。石头是山的灵魂。
人和石头都活过,但人终究活不过石头。人早晚都有长眠的一天,石头不会。石头一直醒着,它可以看见自己的过去,也可以看见自己的未来。
在它看来,过去或未来,都有自己的价值,这种价值会随着境遇的不同而千姿百态。它可能被工匠雕成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享受人间香火、众生朝拜。可能被筑路人铺成错落有致的石阶路,承受风吹雨打、万千踩踏。可能被石匠刻成一块墓碑,寄托哀思、承载怀念。凡此种种,你能说哪块石头高尚,哪块石头平庸?难以定论!石头在某些时候,只是载体。我们对事物的认知,对生命的理解,需要一块石头作敲门砖、引路人。
它有性格吗?应该有。在我看来,石头的性格要比人纯粹许多。相比人性的复杂多变,它的实实在在,更显得特立独行,像一个洞悉了生活真相的人,守紧自己的位置,服从命运的安排,把一切都交给了时间。
时间,是检验一种事物本质的不二法门。
它必定经历磨难。也许千锤万凿,粉身碎骨;也许改头换面,青灯孤影。但它始终相信,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甚至是一个小孩子,把它掷入水中,它在沉没前,激荡起的涟漪,都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美。
这种美,有时候却那么残酷。
小时候在我老家,邻居有一个哑巴,他的小名就叫石头。他的哑是先天的。从能记事起,我就喜欢看他高大健硕的身影在村庄和田野间穿梭。他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没有人发现他隐藏的光芒和热望。
他年长我十岁,天资聪明,虽没上过学,但庄稼活、家务活样样精通,小制作、小把戏有模有样。他自创的手语,言简意赅。他是我们的孩子王,有了他,我们都有了主心骨。
哑巴不会说话,却喜欢听人家说。有人拿他开玩笑,说他上辈子嘴巴没有把门的,这辈子就得改改门风。哑巴要是能说话,那石头还不得开花?哑巴听得懂,微微一笑,从不生气,脾气好得像一只小绵羊。
哑巴心眼好,乐于助人。乡亲们谁有用着他的地方,只需一声招呼,他便放下自己的活计,实心实意地给人家帮忙。人心都是肉长的,哑巴的口碑越发好了,再有人喊他石头时,便没有了嘲讽之意,更多的是怜悯与佩服。
他成年后,父母亲戚操碎了心,也没能给他娶到媳妇。
至今他还单着,已近天命之年。偶回老家,听村上人说,他整天闷头干活,谁家需要帮忙了还是一喊就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喝高,一个人站在房顶上,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他朝着星空“啊啊啊”地嘶叫,声音像石头一样坚硬刺耳,让人疼,说不出的那种疼。
我坐在这块石头上面,秋风乍起。想起了老家的哑巴,内心突然涌起无限的苍凉。
这块石头年事已高,还没有变成玉。
我无法想象它的未来,就像没有人可以预知自己的明天。我坐了那么久,用手焐了那么久,这块石头依然对我无动于衷。我的周围满是空,辽阔无边的空,活着的人,离去的人,都无法填满的空。
也许,我也是一块石头,填补空的石头。③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