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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南阳晚报

行行复行行

日期: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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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W7版:南都赋       上一篇    下一篇

以翔飞的姿势向西远行,飞机起飞,凌晨二时四十八分,天地浑黑。万米高空之上,九时许,日出的清亮剥脱了夜色,透过舷窗,一个广袤的滩涂泥地出现在天际,橘红一层一层燎燃起烈焰般的光芒,那是云与光的交融。月亮静止在远天的湛蓝里。十一点多,天又黑了。逐月而行,数小时后,天际再现华彩,一抹浊黄,一抹枯褐,还有橘黄与玫红,那好似成熟了的赭黄色麦田在红光下无有涯际地铺展过去,似水的漾荡里渐次洇出淡青、嫩绿、湖蓝、翠蓝,遂湛蓝漫天了,一点星光在深蓝里。看不见日头,而这美妙绝伦的华彩皆来自它魔幻的铺设!我不能捉住它纤毫的光,它却在我心中荡起无限欣悦。不过数个时辰,邂逅两次日出,与地球自转逆向而飞,时间反向折叠,生命仿佛出现了重复。谁都知道,时间是无限的,人们对时间的界定不过是在生命中设下一个感叹符号罢了。飞机降落的时候,光与云有了分层,人仿佛在水湖汀渚间游荡了半日。

出游西欧,是女儿一晴的精心设计,她说,带父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她的一大心愿。从不过盈尺的凸凹世界地形图上看着她指画的几个小点,心一下子就变大了,地球小了。

飞机着陆爱丁堡,双脚急于踏上这片新鲜陌生的土地—苏格兰首府。乘务员说了一连串英语,不懂英语的我到这里成了聋哑文盲,一脸茫然。旁边的女儿翻译道:“海关人员还不到上班时间,请旅客在机舱内等候。”顿感讶然,这已是清晨,哪里像我们的工作人员,二十四小时轮番在岗,不能知晓这里的人关于日常工作、生活的理念与态度。还好,没等太久。

从机场乘电车去市区,沿途大片大片草地,绿林成带,天蓝地阔,成群的牛羊悠然啃食着青草,鸟儿在壮硕的奶牛旁闲步觅食。不见放牧人,地里搁着一卷一卷被机器收割盘成石磙一样的草捆,可能是为牲畜过冬准备的草料。

一踏进这座古老神秘的城市,陡然间就被眼前沉雄冷峻的石质欧式建筑裹进了她高贵傲慢的气势里了,脚下是密铺的石块路,据说这些平光的方形、长方形、圆形石块下面是以立柱体楔砌进地里的,已被踩踏数百上千年了。无数脚板将它打磨得幽青发亮,隙缝里间或生着鲜绿的青苔和草芽,人仿佛走在了它中世纪的沉郁里。按图索骥,跟在女儿后面,走过一个苔藓斑驳的拱形石门,一辆装满大袋垃圾的奔驰牌卡车从一旁隆隆开过。我们在小巷里的一家民宿前停了下来,按房主给的密码开启门旁一方小金属密码盒,取出鈅匙,就住进了这预定的两室一厅带灶厨的民居里了。

在街衢里游逛,两旁的建筑不时令我驻足仰观,除了典型的哥特式、巴洛克、拜占庭风格,还有那些我不知道该属于什么风格的楼舍,尽是大理石、花岗岩、石灰岩结构而成,楼高不过三四层,外墙和门窗多雕饰着精美的花草动物与神话,图案各异而统一,无不彰显出宗教信仰与人文审美相融汇的世俗与优雅。那些瘦峭冷峻的哥特式尖塔、巴洛克式雕饰的繁复图案、不甚典型的新古典主义端庄的楼体高头,无不沉渍着岁月的积垢,累累雨痕雪影,深深浅浅,斑斑驳驳,宽厚的基石上苔藓片片,每一座都透着俨然屹立千年不朽的气度,泰然而典雅。这里没有水泥砖灰砂砖砌起的轻薄墙体和闪着反光玻璃幕的高楼大厦,也没有宽展数十米的柏油路。在这曾经走着皇室马车,高头大马簪璎佩珞,丁丁零零碾过的石块路面上,如今轩昂的双层巴士在上面开过来、开过去,私家轿车不多,不见交警,交通畅达。

在街头一处人行道交叉口的空场上,矗立着一位头戴猎鹿帽、手持烟斗、身材瘦削披着短风衣的男子铜像,走上前看基座上的简介,以为是阿瑟·柯南道尔,再往下细看才知道这是他笔下的人物夏洛克·福尔摩斯。在柯南道尔的出生地没有作者本人的雕塑,倒是邂逅了他小说中的这位神探,可见文学创作是多么的富有意味。我立在雕像旁拍照,觉得自己最适合与这样清瘦的男子合影,我从来不会站在那种骑着战马手持长剑神武无比的英雄雕塑前拍照。街头名人的雕像随处可见,哲学家大卫·休谟铜像的大拇指被祈愿获得智慧的人们摸得锃亮;端肃睿智的近代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的铜像矗立在圣吉尔斯大教堂门前;一座褐黑斑驳刺向天空的哥特式尖塔下,端坐着身着长袍的小说家、诗人司各特的白色大理石雕像……日月镀在他们身上,他们是属于苏格兰的。

沿着皇家一英里大道前行,一座雄踞于市中心海拔135米高的死火山顶上的城堡骇然入目,这是爱丁堡的堡中之堡,沿着斜坡大道走进城堡拱形大门,就走进了苏格兰的历史。这座始建于公元六世纪的维多利亚哥特式风格的城堡,一面斜坡,三面悬崖,是一座依凭天险历经战火的堡垒。我用目光触摸着它苍古嶙峋粗粝的石头墙体,黑、赭、褐、黄大小不等的石块以几何形结构垒砌下了历史的累累印痕,它经受了英格兰和苏格兰连绵三十多年战火烽烟的燎烤。这里是曾经的战场、关押战俘的监狱、王室的宫殿、外交礼仪场所,更有建于十二世纪早期的圣玛格丽特礼拜堂。在今天的展馆里,陈列着詹姆斯五世的王冠、宝剑、权杖,一块历经三千年传奇故事的命运之石;陈列着将军那浸透了汗渍血迹坐破了的油亮马鞍、五英尺长的巨剑;玻璃展柜中布满一枚枚光灿灿的战功勋章……皇家宫殿的墙上悬挂着象征英格兰与苏格兰王室联姻的蔷薇花与蓟花交缠的优美图案……人类所发生过的一切,都在这里演绎过,征服、抵御、腥风血雨的搏杀、皇冠加冕、政治联姻的温情、背叛、陷害、谋杀、向神明的祈祷与喃喃忏悔……我用手指摩挲着一块销蚀了棱角的石头,依然坚硬硌手,在这每一条石缝里都能扪到苏格兰历史脉络的搏动。

城堡脚下,是鸟语花香的王子街花园,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了。早先这里是一片沼泽,随低洼之势造以形胜,花园偃伏在繁华街区与城堡之间。走进花园,沿着修剪整齐的绿茵草坪边小路漫步,只见路旁摆放着一条接一条的厚重长椅,木质致密坚瓷,制作精细,色泽细腻油亮,全然的褐红。女儿说,这是纪念椅。上前触摸观看,每条长椅靠背上,都镶有一片金属文字标志,写着以纪念某某某人,赠予这座城市,缀着捐赠者的名字。顿然为这种纪念仪式所感动,在女儿的翻译下,略记一二:“1952—1966,美国空军在苏格兰安全服务校友会捐赠。‘在可以争取的东西中,自由是最好的’,纪念一对夫妻在爱丁堡的文艺生涯,对于教堂音乐和文学事业的贡献。”“纪念史密斯先生,愿所有在此休息的人感到满足和幸福。妻子玛格丽捐赠。”“庆祝爸爸丢掉拐杖,愿天下所有人都能健康地行走。女儿爱丽丝捐赠。”每一条长椅都是一个生命的叙事,多好的一种寄托情思的公益行径啊!我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城堡—花园—纪念椅,一处让人沉思的所在,内心多了些柔软与对生命的珍爱。有风笛声从花园斜坡上的街头飘来,那是穿着传统的苏格兰花格尼裙、长筒针织袜的艺人在吹奏,音调单一,节奏明快,他的脚在不停地踏着节拍,一直吹着,一直吹着,陶醉在自我情怀与苏格兰的风情里。我俯身用手机拍下了旁边一丛紫莹莹的醉蝶花。

夕阳下,登上卡尔顿山,落日的玫红洒在火山岩城堡上,洒在教堂的尖塔与圆顶上,照红了相望的亚瑟王座山,融落进蓝色的海湾里……我迷蒙的目光俯瞰着这座城池,这里无需掘墓考古,好似也从没经见过速朽的拆迁,历史文明的演进一层一层镀在这座石头城上。这里没有西风残照的悲怆与苍浑,唯有千年的沉雄与端穆,从北大西洋吹来的风使我的肺叶扩张起来,只是浮光掠影,太过匆匆……③5

曾臻,南阳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放牧性灵》、长篇小说《苍野无语》、传记文学《丰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