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琮
雪是造物者馈赠给冬天的礼物,是冬日的精灵,最适合用文学作品来书写。造物者用西风催落了黄叶,用寒冷藏匿了生灵,以雪弥补了冬天的清寂。幸而有雪,冬天不再只是孤寂寒冷,不再只是萧瑟悲凉,在疏净之中,增添了天地的清气、万物的色泽。雪的空灵会让人心灵舒畅,雪的洁白会让人内心清宁,雪后的世界会让人沉静自持。一场场雪足以成为文化的记忆,在文学史上留下了灿若星辰的篇章。
晚来天欲雪
世间万物,最好的状态无非是“花未全开月未圆”,将至是一种希冀,期待是一种幸福。等待着花开,等待着月圆,等待着落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首《问刘十九》,我很小的时候就读过,可很多年后才知道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作品。习惯了《长恨歌》的凄婉缠绵、恢宏大气,看久了《卖炭翁》的浅易直白、婉转讽喻,竟不习惯白太傅这样格调温暖,富有生活情趣的小诗。我不知道1000多年前的那场雪是否如愿而来,但这场雪一定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不是初雪,写不出这样的满怀期待。一场雪拉开了整个冬天的序幕。
因为欲雪,所以安静。因为安静,所以为冬。江天欲雪,正是适宜闭门高卧的时候;寒气逼人,正是围炉读书的好时机。春秋狩猎,冬夏读书,是千百年来的传统。欲雪天也适合两三好友,把酒言欢。白居易是懂生活的,在这样一个将要下雪的傍晚,他早早吩咐下人将绿蚁酒斟满,将红泥小火炉烧得通红,在洛阳的白园里,谈古论今,二三友人推杯置盏,满满的仪式感。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白衣少年,在洛阳有了属于自己的园林。当然,他也不再有衣袂飘飘的少年意气,如今已须发皆白。岁月更替,始终没有改变他那颗诗意的心,对于这场初雪,他依然有澎湃如少年的激情。
在洛阳博物馆里,我见过考古人员发掘出来的白居易用过的酒杯。唐代的瓷器与宋代的、明代的、清代的相比,实在显得粗糙。那晚的酒,做工还略显简陋,没有滤清,酒面漂浮着酒渣,提纯的蒸馏酒是宋代以后才出现的。那晚的火炉,不过是红泥堆成的小灶。可是那晚的心情,那晚的兴致,虽然隔着千年,但人们依然能从诗中感受到。那晚,一定是宾至如归,酣畅淋漓。
一杯浊酒,一炉暖火,几个知己围坐。偏爱白居易见惯世间风雨,依然对生活抱持饱满热忱。物品的价值高低,在于使用者自身价值的高低,一个有人格魅力的人,其相接之物,自然价值百倍。
来报雪花坠
盼雪百日,雪来一时。承载着太多人对欲雪天的期待,雪终于翩然而至,人们终于心愿得偿。
唐代李白在《清平乐》一词中写道:“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雪常常在不经意间落下,给人出乎意料的惊喜,雪的最不经意是在夜半时分飘落。一觉醒来,未见晨阳,已看见窗子闪着亮光;未闻人声,已听见鸟儿叽叽喳喳。开窗一看,呵,雪已半尺,外面早已经是洁白的世界。
李白的诗从来不矫揉造作,也不过度修饰,给人最直观的感受,更何况卷起窗帘看庭院台阶上迷人的雪。那时候六朝已远,洗掉了脂粉铅华;那时候格律初兴,尚未有太多规则限制。李白以天纵之才,秉承着秦汉至唐以来优良的诗歌传统,避开了“四声八病”以及逐渐定型的格律诗的太多束缚,洒脱不羁、清丽自然、清新脱俗、清爽流畅。李白笔下的雪,有见雪描雪的写实之妙,有瑰丽生动的比拟比喻,更有意出尘外、天马行空的想象,情感虽然层层递进、愈发热烈,但依然不失赤子之心,不失热烈真挚,不失诗歌风味。
雪花初坠,景动才子,亦动佳人。宋代郭茂倩编纂的《乐府诗集》收录了魏晋时期的一首乐府小诗:“朔风洒霰雨,绿池莲水结。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相传,此诗是晋代一名叫子夜的女子所作。女子纤弱的手臂伸向天空,去迎接冬天飘落的第一片雪花,罗襦微微滑落,露出纤细洁白的手腕。这一定是一个年轻单纯的女子,眼中对世间的一切充满好奇。
远古的诗歌都是“诗乐舞”相结合的,只是越往后发展,分工越明细,逐渐变成了文人之间的吟咏,失去了舞蹈和音乐的功效。魏晋时代,去古未远,诗歌还没有完全倾向于表辞达意的方向,“礼失求诸野”,在乡野山林,老百姓还在自由欢乐的歌唱,乃至于载歌载舞。可不是吗?“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本身就是跳舞的场景。初雪弥足珍贵,因为珍贵,她主动去承接,赶在雪花落地之前,便早早将手臂伸向天空,用指尖感受这刚刚落下的冬日精灵。这一切美好,在一刹那定格,在一首民歌中传唱,在一卷乐府中流传。
初雪从天而降,那么细小,谁会拈起来一片一片细细端详?冰珠的色泽那么微弱,谁会留心那小小的冰珠上折射出的绚烂。这些细致的美,只有诗人善感的心灵才能精确完整地捕捉。“雪花开六出,冰珠映九光”,南梁诗人庾信精确完整地捕捉到这些细致动人的美。初雪也是审美能力的检验,窥见诗人心中那个吉光片羽、五彩斑斓的世界。
大雪满弓刀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唐代诗人卢纶笔下的雪是丰年的瑞雪,是浴血之后的累累战功,是刻在青史之上的卓越勋章。这雪是塞外的雪,是烽火催生的雪,是鸣金擂鼓的雪。
“寒沙四面平,飞雪千里惊……昔事前军幕,今逐嫖姚兵。”南北朝时期范云的这首《效古诗》,四面寒沙、千里飞雪,没有江南雪的悠闲,没有庭院雪的委婉,疾风骤雪,目之所及,皆成冰霜。塞北的雪总是纷纷扬扬的飘洒下来,原野里一望无际,再加上地处苦寒,朔风如刀,滴水成冰,一有降雪即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欣赏塞北的雪,欣赏的是血性的阳刚。穹顶之下,荒草连天,雪原之中,战马奔腾。这雪飞上刀锋,飞上箭镞,飞上骏马,飞上战甲,飞上酒囊,飞上狐裘,飞上节钺……塞北的雪里,奔腾过王师的铁骑,也飘扬过王朝的王旗,承载了无数有志之士建功边疆,燕然勒石的梦想。
“雪似胡沙暗,冰如汉月明”,初唐诗人卢照邻的《雨雪曲》,带着尘沙与塞风,让洁白染上了赭石的颜色,没有太多苍凉的气氛,反而有几分清爽与明净。这雪像沙子一样干爽,也像沙子一样纯净,雪与沙的混合,使茫茫天地间只有一种颜色,是一种暗淡却不暗沉的颜色,是一种透着西北格调的纯正之色。不过,更能代表西北的是唐代诗人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绵绵祁连山,冰川八百里,这些千年万年的雪是历史的见证者,见证过周穆王西去的车驾,见证过丝绸之路往来的驼铃,也见证过王师铁骑的威仪。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西北最出名的咏雪诗,应该是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这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出身官宦世家的岑参,家族三代之中出过四位宰相,他的曾祖父岑文本是唐太宗时期的宰相,他的堂伯祖父岑长倩是武则天时期的宰相,他的堂伯父岑羲是唐中宗、唐睿宗时期的宰相。岑参很早就接受着良好的家庭教育,“五岁读书、九岁属文”,良好的家教氛围,涵养了他高尚的品格,树立了他远大的志向,更坚定了他炽热的爱国情怀。
这是一腔壮志与一颗诗心的碰撞。岑参的诗,虽然尽展边地环境之严酷,却无半分悲凉之感 ,只因字里行间满溢着对家国山河的热爱。他笔下的诗让人明白,真正的伟岸在于人格的崇高,真正的刚强在于意志的坚忍,真正的男人在于责任的担当。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很多时候,那些身量纤弱的有志之士却成了擎天的巨柱、民族的脊梁,也成了千百年来士人的追求与仰望,成为“大丈夫”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