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热依·热依哈巴提
爷爷家门前有一条河谷。每年春季,雪山上的冰雪消融后,雪水顺着河道流下来,偶尔会漫到他家的木栅栏边。那时候,空气里总是混杂着青草与湿润泥土的气息,远处牧羊人的吆喝声被风吹散。
记忆里的爷爷经常坐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下,手中永不得闲。有时在编马鞭,棕色的皮条在他的指间翻飞;有时在给孙辈做木头小马,刨花卷曲着落在脚边。如若身旁无人,他会低声哼起歌。调子很熟悉,一会儿是《东方红》,一会儿是《北京的金山上》,那时我还小。
爷爷是老党员了,胸前的党员徽章总是锃亮的。我家离爷爷家很近,我小时候总是缠着他问这问那:“您哼的是什么歌呀?为什么总是哼这些歌?”他会停下手中的活,望着远处的雪山思考片刻,然后慢慢回复:“这些歌的歌词里有让牧民吃饱饭的人,让娃娃有学上的人。”接着,我便要听他讲以前的故事,荒原是如何变成牧场的,马灯是如何换成电灯的,一个又一个冬天是怎么熬过去的。
后来,我家搬到了河对岸,我不能天天去爷爷家了。那些关于歌曲与故事的日子,仿佛也随着河水漂远了。所幸我当时已经上了小学,能够看懂书里的故事。书里的故事虽然精彩,但我总觉得少了爷爷话语里的温暖。
再后来,我长大了,去了北京读书。临行前,爷爷拉着我的手,什么也没说,又哼起了《东方红》。
在北京的日子里,我走过宽阔的长安街,看着雄伟的天安门,总能想起爷爷。我经常打电话问他,是否还在哼那些老歌。
平时学业比较忙,假期我经常留在北京打工,偶尔回家,总是来去匆匆,去爷爷家的机会少得可怜。我总想着下次一定跟他说,说我看见了天安门。
可“下次”总被推着走,这些话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大学毕业后,我在离家500多公里远的城市安了家。这时爷爷已经快90岁了,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有时我回去看他,他也认不出我是谁,只是对着我笑,那笑容还和从前一样。
今年夏天,爷爷来我家小住了几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忽然望着我,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蹲在他身边问他:“爷爷,您还会哼歌吗?”他摇摇头。当我轻轻哼起《东方红》时,他的眼睛忽然有神了,嘴唇颤动着,跟着哼了起来,只是断断续续的。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旋律一直都在。从前,它飘在爷爷家的白杨树下,混着河水的清响;如今,它落在我家的阳台上,裹着午后的阳光。虽然我没有跟他说现在生活好不好,但他好像能感受到周围的变化。他看见我住着亮堂的楼房,用着智能电器,眼神和以前一样暖。我们都在变,从他的“荒原变牧场”,到我的“草原到都市”,时光悄悄走,我们是见证者。
此时,已是中秋时节,爷爷早已回到老家。太阳升起,我所在的城市沐浴在金色朝晖中。街道两旁不知何时挂起了红灯笼,广场上“庆祝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70周年”的横幅非常醒目。我站在广场上,又想起了爷爷,他曾说年轻时这片土地上既没有这些宽阔的马路,也没有明亮的街灯。
晨风送来远处欢快的歌声,此刻我又想起了爷爷哼的歌。爷爷从青年到暮年,见证了家乡的变化:河谷上架起了新桥,草原上建起了学校,牧民的孩子走进了大学校园。
我忽然明白,这些藏在岁月里的变化,是羊肠小道变成平坦公路,是像我这样的孩子走出牧场,走向更广阔天地的脚印。
河谷的风还在吹,爷爷哼的歌依旧在心里绕。这些年,新疆的变化藏在每一条公路、每一所学校里,藏在我家从住土坯房到住楼房的日子里,也藏在我从听故事的孩子,变成讲故事的大人的时光里。往后的日子,我知道会有更多变化,像河谷里的青草一样,一年比一年旺,一年比一年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