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花
历经四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我终于抵达魂牵梦萦的故土。而今,隔着时空与我遥遥相望的,唯有那座沉默伫立的青石墓碑。
我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向村口那条蜿蜒的小路。恍惚间,那个拄着拐杖、佝偻着背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眼前。那是爷爷去世后我第一次回故乡。那天,车子刚抵达村口,便遇见一位肩扛锄头的乡亲,他脸上浮着笑意说,方才还在巷口撞见你奶奶,正念叨你呢!我心头蓦地一紧,每次回乡,我都不会提前通知奶奶,她是如何知道我今天要回来的?
离巷口还有十余米远,我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拄着爷爷用过的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头戴一顶泛黄的旧草帽,凝然不动地眺望着那条通向城里的公路。单薄的身影,在空寂的巷道里,如同一棵枯藤。在我的记忆中,村口沉默的守望者,从来都是爷爷。奶奶的突然出现,让我倍感意外。
她望得那样出神,连我悄然走到身后,都未曾察觉。我握住她枯枝般的手,轻声道:“奶奶,我回来了。”她身子猛地一颤,缓缓转过头来,浑浊的眼睛吃力地辨认着,眼底倏然涌出巨大的惊喜。“妞妞,真的是你?”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您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她松开被我紧握的手,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本小小的、磨了边的日历,笨拙地翻开,上面有好多处日期,用铅笔勾画着。“田里的麦苗都抽穗了,我想,你该回来了。”奶奶说。她的话语里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笃信。
刹那间,我激动的心情如潮水般翻涌,慌忙背过身拭去眼中的泪水。我不敢细想,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她一遍又一遍翻着那本日历,在守望中独自挨过。
一直以来,我对奶奶的情感都不及对爷爷那般浓烈。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沉默寡言,鲜少流露情感。因此,我固执地以为,她的爱是浅淡的,至少不及爷爷的爱那般炽热。而我也始终无法像亲近爷爷那样,去亲近奶奶。这份偏颇,也悄然渗入了琐碎的日常中。为爷爷准备礼物,我总要千挑万选,反复揣摩他的喜好,而给奶奶的礼物,常是匆忙间随手拈来的。每年爷爷过生日,我都会提前安排好行程,风雨无阻地赶回去,而奶奶的生日,却总被遗忘在纷繁的事务中,等我想起来时,便以一句奶奶不计较这些,聊以自慰。那时,我尚且年轻,从未细想过这无声的疏漏,会在她沉寂的心里激起怎样的涟漪?
时近晌午,奶奶开始张罗午饭。我赶紧起身帮忙,她却执拗地把我按回凳子,让我歇着,说自己还能动。她蹒跚着挪进厨房,颤巍巍地舀水、生火。我倚着门框,看着她在灶台前晃动的身影,忍不住说,还是我来吧。她回过头笑笑说,等哪天奶奶做不动了,你再做。
饭后我有些倦了,奶奶却毫无睡意。短短几小时里,她总是欲言又止,话语时而零碎,时而重复。仿佛积攒了千言万语,又怕时间太短,不知从何说起。我安静地聆听着那些早已熟稔的往事,听她一声声温柔地唤我的乳名:“妞妞,妞妞……”我深知,这短暂的相聚,于长久被光阴忽略的她而言,是多么奢侈的馈赠。
“奶奶,太阳要落山了,我得走了。得空再回来看您。”我拉住她的手,掌心传来细微的颤抖。她沉默着,拄着拐杖蹒跚地跟在我后面,干瘦的手死死攥紧我的手,仿佛在攥住最后一点微弱的念想。
“奶奶,我看着您回去我再走。”她脚步顿住,终于听话地松开了我的手,转身一步三回头,向着家的方向缓缓挪动。那佝偻的身影,被沉坠的夕阳拉得很长、很薄,像一张在风中簌簌欲碎的陈年旧纸,深深烙进苍茫的暮色中,也灼烧着我骤然紧缩的心。
我轻轻擦拭着眼中涌动的泪水,生平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凝望着奶奶在暮霭中一寸一寸远去的背影。
当车子缓缓启动,我隔着车窗最后回望时,发现那个刚刚消失的身影,竟又出现在了巷口。她弓着腰,拄着拐杖,执拗地朝着车行驶的方向挪动,一只手徒劳地向前伸着,仿佛想抓住些什么。望着被飞驰的车轮迅速抛远、越来越小、最终凝成一个小点,继而消失不见的黑点,我的泪水决堤了。
回程的路上,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奶奶蹒跚的样子,喉咙像被棉絮塞住般发紧。心里暗想,以后一定要多回去陪陪她,弥补多年来对她的忽视。不承想,那一别竟成了永别。后来,我总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想起那个场景。每每想起,就会心痛自责。
等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我独自走向那片寂静的墓地。风,呜咽着穿过田野,拂过冰凉的墓碑,卷起我点燃的纸钱。那些灰烬打着旋儿,飘向那座矮矮的坟头,如同我未能寄出的沉甸甸的思念。
此刻我才明白,灶台前固执的剪影,磨了边的日历,无声的凝望,徒劳的伸手……都是她无声而滚烫的爱,是我未能破译的亲情密语。原来她对我的深情,丝毫不逊于爷爷。甚至因这份沉默的隐忍与无言的守候,显得愈发厚重。只是这迟来的顿悟,终究没能追上她离去的脚步。那些错过的寿辰,那份随手递上的礼物,那顿永远欠着的饭……一桩桩、一件件,都像烧红的烙铁,灼烤着我的心。
这呜咽的穿堂风,冰凉砭骨的碑石,都在无声地鞭笞着我。奶奶啊……这抔黄土之下,您可还听得见我迟来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