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桐
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与棋有缘,堪称另类棋迷。
虽然在京城开封和谪居黄州期间,他不时患眼疾,但视力还算好,而耳朵好像从未有过什么毛病,听力更是了得。
苏东坡是观棋高手,更是听棋高手,可耳听八方。这一点从他在儋州所写的《观棋》中得到了验证。在这首诗的序中,他写道:“尝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这段话是说,他曾经独自游览庐山白鹤观,当时观中人白天关着门在睡觉,只有他听见落子之声在古松和流水之间响起,心中感到十分愉悦。
一
苏东坡游庐山,是在贬居黄州(今湖北黄冈)四年多之后,按宋神宗的旨意改为汝州安置,获得一个“闲”身。在黄州去汝州途中,约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尽情探访庐山。
宋人陈舜俞在其创作的《庐山记》中称:“庐山峰峦之奇秀,岩壑之深邃,林泉之茂美,为江南第一,此观复为庐山第一。”
对于探奇心强又好玩的苏东坡来说,既要观赏李白夸张描述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香炉峰瀑布,也不能错过白鹤观。
当时陪苏东坡从南麓登上庐山一起游山的有禅僧道潜等人,而游览白鹤观时却是他独自一人,虽不能武断地说他有意中途开溜独处,但可见其探秘心之急切。
白鹤观里殿舍楼阁幽静清雅,钟台回廊蜿蜒曲折。庭院深深,古刹无人,在风吹古松和潺潺流水的交响中,苏东坡竟能分辨出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可知他钟情于那份难得清幽的美好,是在用心倾听大自然和人的声息。
有粉丝分析,苏东坡在白鹤观中度过了一整天,虽无据可查,但游览后意犹未尽,倒很可信,在他的《观棋》中,有对白鹤观迷人风景和听棋过程以及相关感慨的详细记录: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屦,指鞋;屦二,即鞋两双。纹枰指棋盘。明白个别字词的意思后,这诗便不难理解。
苏东坡以林壑幽美的庐山为背景,勾画出一幅令人神往的深山行棋图。而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不见棋子的图画中的。
风和日丽,在高大的松树遮蔽的庭院,景物清美的白鹤观,一个人独自游览,没有遇到其他人,但见门外放着两双鞋子,谁在里面下棋呢?
虽听不到人的声音,但不时能听到落子的声音。棋盘前相对而坐,谁能体会到其中的趣味。不用钓饵,而用“空钩意钓”,用意岂在获得鲂与鲤等鱼?
唐代司空图曾看到幡旗的影子落在高高的石坛之上,听到从关闭着的鲜花盛开的院落里传出的下棋声,兴奋地写下“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的句子,极言庙宇景况的清幽静谧。
这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好诗,采用避实就虚、烘云托月的艺术手法,有意弱化影像,而凸显声音的飘忽、空灵。白居易的《池上二绝》中也有类似句子和表现手法:“山僧对棋坐,局上竹阴清。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
苏东坡在白鹤观“不见一人,唯闻棋声”后,知司空图“棋声”句之工。他在该观静心听棋时,或许脑子里也回旋着白居易于竹林旁听到的“下子声”。
与唐代二人只在寺院听棋相比较,苏东坡的诗不但在表现手法上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更有画面感,诗作的意蕴也显得更为丰富,很容易引起他人的美妙遐想。
高山流水,清风徐来。空观不见人,但闻敲棋声。
静中有动,静中有声。此情此景,岂足为外人道?
这让离开黄州后,神往淡然处之,悠闲自得生活的苏东坡,强烈感受到了渔翁钓鱼不下饵固不在鱼的垂钓之乐。
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结合其序中所言和这段诗意,完全可以说,苏东坡醉心于“听”,使他得以全身心地进入一个空旷幽静的天籁境界。
二
对于具有极高素养和文化层次的苏东坡来说,这种境遇是人生一大幸事。
别人对弈,享受的是弈棋的乐趣,而他听的是弈境,听到了自然呼吸和棋子起落声交融的妙音,从而悟出关于如何看待人生成败之道。
所以,他在《观棋》后面一小部分写儿子苏过与昌化军使张中对弈,自己“隅坐”一旁,能从儿子敲棋子的“剥啄”声中,听到彼此对生活的信心,从容面对一切。全诗的重点,落脚于对人生的具体看法,便是“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苏东坡谪居儋州不到一年,看儿子与人下棋,想起十三年前离开黄州,游览庐山时听人下棋的场景,即兴而作《观棋》一诗,序和诗的大部分内容都在写白鹤观听棋的事。
他在儋州的伦江驿官舍里观棋,其实也是在听,只是近距离于“一隅”,又观又听,眼耳并用,不像在庐山不见对弈人,只是听,听到的除了落子声,还有溪水流动声和松涛声。
我们不妨说苏东坡是听棋大师,他不仅听得与众不同,还能听出自然之声与人间棋艺之声的和弦,悟出了一生都不必在意是非成败的哲理。
就像有人在文章中所说,如果要用几个字概括苏东坡在白鹤观听棋的最大感受,那么最恰当的莫过于他离开白鹤观时所题的“玉佩琳琅”。
庐山白鹤观因苏东坡游观的诗序而闻名天下。《庐山志》里记载过他在白鹤观题字的摩崖石刻。如今,“玉佩琳琅”四个字仍留在白鹤观遗址附近的翠竹林里。所谓“见字如见人”,游人完全可以从这四个遒劲的大字中感受到一代文豪听棋时的怡然自得。
棋声于幽静中烘托出诗情画意,这也符合苏东坡在诗词和日常生活中追求的优美意境。
《观棋》虽非苏东坡的上乘之作,但就意境而言,可谓一骑绝尘,令人拍案叫绝。
苏东坡是能说会道者,也是处处留心善听者。他不但听棋功夫一流,而且为后世留下几首风格不同、意趣迥异的听棋诗词。如他在黄州躬耕时,称“远谪何须恨”,在多次游赤壁矶,又游开善院时,于《晚游城西开善院,泛舟暮归,二首》其一中,写有“棋声虚阁上,酒味早霜前”的诗句。
三
苏东坡在庐山白鹤观听棋前的一个月,就有过一次绝妙的听棋练习,并将其写入表现初夏时节闺阁生活的《阮郎归·初夏》一词中。
当时,碧纱窗下的香炉中升腾着沉香的袅袅轻烟,忽然传来棋子着枰的响声,把正在午睡的女主人惊醒。于是,苏东坡脱口吟出:“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其余前后相连的句子也跟着奔涌出来。在这首轻快的小词中,不仅写了高柳、新蝉、熏风、微雨、小荷、榴花、清泉、琼珠等景,还写了抚琴、下棋、昼眠、嬉水等人物活动,令人叹服。
最令人难忘的是“棋声惊昼眠”之句展现的三个清闲而幽雅之人:一人午睡,游弋于梦乡;两人对弈,沉醉于棋局。
有学者猜测,苏东坡是有了听到棋声惊醒午睡少女的经历,才在白鹤观于松涛流水中听出起落的棋声。
白鹤观听棋的故事,或许与“棋声惊昼眠”有关。即使没有关系,也可以帮助后人领略宋时初夏的安静、棋声的高雅、隐士的生活。
只是我不明白,苏东坡在白鹤观独自听棋并悟出妙趣,缘何在十多年后谪居儋州时看儿子与军使对弈,才坦露出来。
翻阅苏东坡存世的诗词文赋,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他是在离开开封,到首个贬居地黄州后,才开始倾听棋声的。他此前的文字,没有提到过听棋。
身处闹市,听不见棋声,也感受不到下棋人的悠闲自在。忙于公务,会疏于闲情,也会忽略下棋人的静守野趣。
或许,正是因为苏东坡过上了这样的生活,身心豁然通透,“一蓑烟雨”自在行,没有嘈杂的市声扰耳,整日与清风明月相伴,才变得更加耳聪目明,听力朝着诗情画意转向,听出了闲敲棋子声里的生机勃勃和万千气象。
在苏东坡的听棋诗词中,有静谧而富有生气、清和而暖心怡人的画面,有清丽而欢快、温馨而灵动的情调,有淡雅而清新、高雅而悠闲的情趣,还有丰富又多姿、深厚又绵长的情思。
与其同时代或前人的听棋诗相比,更能从中读出苏东坡的纯真、率性、旷达与超脱,让人不禁倾心于他冷静娴熟的笔调,高超多样的手法,更能感觉到他极具灵心慧眼,到处能发现妙理新意。与其说,他写的是听棋诗,不如说是理趣诗,或者干脆视为优美动人的乐曲。
大文豪听棋,听出了历史的深度、时间的宽度、人间的温度。他在侧耳一听或会心一笑中,消弭了愤懑与消沉。
或许,在五老峰前也好,在谪迁途中也罢,苏东坡都是把淡泊、雅静的棋声,当作一种自然天籁而听的。
《列子·汤问》中善听的钟子期,是善琴者伯牙的知音,而苏东坡是大自然的知音。
苏东坡把美妙棋声连同高山流水,当作人生难遇的彼此赏识的真心知音、灵魂伴侣,以至于晚年在儋州,不由得忆起中年时寻访道观听棋的诸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