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忠民
爷爷腿瘸,他当年送鸡毛信时挨了敌人一枪。以前,每年的八九月,他经常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眯着眼睛,抚摸着伤腿,看向很远的地方。
“那个时候,我才15岁。”爷爷沙哑的声音,有点像秋风扫过枯叶时的声音。
那是1943年,面对日寇铁壁合围的扫荡,爷爷这个“老交通”依然坚持战斗。
“鸡毛信可不是一般的信。”爷爷曾经对我说,“信上插一根鸡毛是急件,插两根是很急的件,插三根是非常急的件,拼了命也要送到。”
我小时候不懂事,还笑着问他:“为啥不用鸽子送信?多省事。”
爷爷摇着头说:“鸽子认路不认人,咱们的信既要认路,也要认人。”
那年秋天,日寇进山扫荡,爷爷接到一封插着三根鸡毛的信。
“那封信薄薄的,就一张纸,可我捏在手里觉得有千斤重。”爷爷说,“队长拍着我的肩膀说:‘老交通,这封信关系到山里几百人的性命,务必在天黑前送到王家峪。’”
爷爷把信塞进裤腰,揣了一颗红薯,又抓了一把土抹在脸上,就出发了。
“一路上枪声不断。”爷爷说,“我猫着腰,专走没人走的沟渠、小道,虽然加倍小心,但还是碰到了一队鬼子巡逻兵,他们在离我不到20米远的地方走过,我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最危险的是过河。河上的石桥被日寇炸断了,爷爷只能泅水过河。
“水冷得刺骨,我咬着牙往对岸游。快接近岸边时,身后突然枪声大作,子弹‘嗖嗖嗖’地打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老高了。”爷爷说,“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拼命潜水,肺都快憋炸了。”
信安全送到时,爷爷才发现腿部中弹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也就擦破点皮,没啥大事。”
后来他才知道,那封信里有日本鬼子的围剿计划。
“送信回来后,队长端来一碗汤面,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汤面。”爷爷一边说着,一边咂嘴巴,仿佛那碗汤面的香味还在嘴里。
抗战胜利后,爷爷领到了一枚奖章。他收下后就珍藏了起来,从不佩戴。
“该获得奖章的人不是我,是那些没有回来的人。”爷爷说,“隔壁村的小柱子,送信时遇上日本鬼子,宁死不屈,抱着日本鬼子跳下了山崖,那年,他才16岁。”
每年八九月,爷爷都会把当年送信的路重走一遍。后来腿脚不便了,就让我搀着他缓慢地走上一段。
“你看这棵老松树,当年我爬上树梢躲过了日本鬼子的搜查。我在这块大石头后面歇过脚,啃过窝窝头。”爷爷说。
一路上,爷爷絮絮叨叨地讲着,不像是在和我说话,倒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
去年,爷爷走了。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一个铁盒,里面装着那枚从未戴过的奖章,还有一根已经发白的鸡毛。
前几天,我代替爷爷又走了一次那条路。如今的山已经变了模样,凿穿了隧道,架起了高桥,通了公路。站在那棵老松树下,我仿佛看见一个瘦小的少年,正机警地环顾四周,然后猫着腰快速奔跑,很快消失在大山深处。那少年怀里揣着的,不仅是插着鸡毛的信,更是民族的希望。
我把那根发白的鸡毛,小心翼翼地收好。它会时刻提醒我,也会提醒我的孩子,曾经有一个不怕死的15岁少年,为了抗战的胜利,在枪林弹雨中,不止一次送过鸡毛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