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月
老秦的琴行开在城南的一条旧巷深处,门脸窄得只能容一人侧身而过。15岁那年,师傅将铺子传给他时说:“修琴如修心,弦有尘则声浊,心有尘则音哑。”
他守了这铺子60年。
那几日,日寇查得严。一日黄昏,雨下得特别急,房檐的雨像挂着万千银线。铺子里暗得很,老秦在一盏灯下修补一把老月琴。忽然,铺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身着灰布长衫的客人带着潮湿的水汽走了进来。
来人脚穿半旧的皮鞋,眉宇之间有书卷气,袖口磨损得厉害。他怀中紧抱着一个长形布包,雨水从布缝里渗出,一滴一滴落在褪色的地板上。
“师傅,能修吗?”来人将布包轻轻放在柜台上。
随着老布一层层被揭开,老秦的呼吸滞住了。那是一把琵琶,面板是老桐的,背板是紫檀的,轴头镶着象牙,四相十三品。最难得的是琴首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眼珠子是用极细的银丝嵌成的,这是古时候宫里流出来的,民间仿制不出来。
“好琴!”老秦说。
来人苦笑:“家传的,五代了。如今……生计所迫。”
老秦小心翼翼地托起琵琶,指尖轻触面板时停顿了一下。“重量不对,这般制式的琵琶我见过三四把,从未有这样沉的。”
他不露声色地拨弦,声闷而滞,如哭声被扼在喉间。
“伤在哪了?”
“从阁楼上摔下来了,背板裂了条缝。”来人指给他看。那裂缝极细,在紫檀木的深色纹理中几乎看不见。
老秦点头:“如果要修,得一些时日。”
“三天。”来人突然压低声音,“我只能等三天。”他的目光扫过门外雨幕,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在躲避什么。
老秦应了。
当晚,铺子里只亮着一盏灯。老秦将琵琶置于绒布上,工具一一排开。他先卸弦,再小心翼翼地用薄刃撬开背板。当他轻轻拿起紫檀背板时,倒吸了一口气。
琵琶腹中并无音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微黄的纸卷,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画着图,其中一张纸卷上的图比较复杂,旁边写着“江城铁路线路详图”。
此时,老秦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他年轻时见过这样的纸卷,藏在二胡琴筒里、笛子内腔中,被一些沉默的人带来又带走。后来,那些人大多数再没有出现过,像被风吹散的烟一样。
他一夜未眠,将纸卷上的内容誊抄在更薄的棉纸上后,把原来的纸卷放回琵琶腹内。天微亮时,他去了城西的裱画店。裱画店老板的女儿前年嫁到了南方,经常寄“家书”回来。
第三天黄昏,取琵琶的人准时出现,眼中布满血丝。
“修好了。”老秦将琵琶递过。紫檀背板上的裂缝已消失不见。
来人拨弦试音,清越之声如珠落玉盘。他眼底闪过惊诧,随即深深地看了老秦一眼:“师傅好手艺,费心了!”
“老骨头手慢,您多担待。”
“多少钱?”
“20元。”
来人付钱的手停了一下。这价钱也太低了,低得不合规矩。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琵琶重新用布包好,躬身一礼:“谢谢师傅!”
他转身欲走,老秦却突然开口说:“琴腹里有些旧年絮棉,吸了湿气,我给换了新的。如今音色亮些。”
来人背影一僵,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回复:“多谢了!”
布帘落下,人影消失在渐沉的暮色里。
三日后,城里戒严,日寇满大街搜捕“间谍”,说有重要图纸外泄。裱画店老板连夜被捕,再也没有回来。
老秦关了铺子,将自己反锁在内间。他取出一把二胡,琴筒早已掏空,里面藏着他昨夜冒险取回的棉纸抄本。灯下,他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那些细密的线条与数字,最终将它们凑近火焰烧毁,如同一场无声的祭奠。
此后十年,老秦再也没有修过一把琵琶。有人拿来,他只是摇摇头:“手生了,修不了。”
直到那个秋日下午,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走进铺子,抱着一个长布包。
“秦师傅吗?家父嘱咐我将这个交给您。”
布包解开后,正是那把紫檀琵琶。琴颈上多了一道深痕,似被刀劈过,却保养得极好。
“家父三年前病故了。他临终前说,若世道清了,务必让此琵琶复音。”年轻人说。
老秦轻轻抚过琵琶,银丝嵌的凤凰眼珠依然有神。他小心地将琵琶抱到工作台上放下,将工具一件件排开,如同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
当紫檀背板再次被打开时,他看见那些纸卷仍在,只是最上面多了一封短信:“修琴师傅,倘若他年山河无恙,请将琴中图纸付之一炬。它们已经完成使命,琴该有琴的声音。致谢!”
老秦的眼眶湿润了。他取出所有的纸卷,这次真正修复了琵琶的音梁,调校、黏合、上漆。最后,他为新弦调音,指尖轻轻一拨,清越的琵琶声流淌出来,像蛰伏了很久的春水,冲破了寒冰。琴首的凤凰在夕阳下泛着光,仿佛下一刻就要高飞。
年轻人听得呆住了:“这是什么曲子?”
老秦低头掩去眼角的泪光:“是弦自己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