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恩兵
老城有条窄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巷口有家不起眼的茶铺,门楣上悬着一块褪了色的木匾,上书“清心茶舍”四个字,字迹有些模糊。店主姓陈,是个六十来岁的瘦老头,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腰间系着一条灰布带。他常说:“茶如人生,苦尽甘来。”
茶铺不大,共有四张方桌,总坐满人。最里头那张桌子,常年被几个退休老教师占着。他们每天准时来,一坐就是大半天。桌上永远摆着一把青瓷茶壶,壶身上绘着几枝墨梅,据说是陈老头的传家宝。我常想,这壶里泡的怕不只是茶叶,还有半生故事吧!
记得去年深秋,茶铺来了个生面孔。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西装革履,与巷口茶铺格格不入。他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紫砂杯。陈老头瞥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沏茶时特意多放了几朵茉莉花。
“这茶……”年轻人抿了一口,眉头微皱。
“怎么?”陈老头正在擦拭柜台,头也不抬地问道。
“太苦了。”
陈老头这才抬头,眯着眼说:“第一泡都苦,第二泡就甜了。”说着,他拎起铜壶,往年轻人杯里续水,“就像我们这条老巷子,乍看破旧,住久了才知道好。”
年轻人将信将疑,又尝了一口,眉头渐渐舒展。那天之后,他成了茶铺的常客。西装换成了棉麻衬衫,紫砂杯也收了起来,改用茶铺的粗瓷碗。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个投行精英,当时刚经历了一场职场挫败。陈老头那壶茉莉花茶,竟成了他疗伤的良药。
茶铺的常客里,还有一个卖豆腐的老王。他每天清晨卖完豆腐,必定来喝一壶铁观音。老王有个怪癖,喝茶前总要对着茶碗发会儿呆。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在看什么,他指着茶汤说:“你看这茶水,多像我们巷子口那口老井里的水。”后来我才明白,他在茶汤里看见了故乡的影子。老王是二十年前从山区来的,他说老家也有一口这样的井,井水泡茶格外甜。
最有趣的是对门裁缝铺的李婶。她总在午后拎着个竹篮过来,篮里装着新烤的芝麻饼。陈老头会给她泡一壶菊花茶,她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喝茶,一边纳鞋底。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有一次,我听见她对陈老头说:“这菊花茶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时母亲总在重阳节给我梳菊花头。”说这话时,她眼角的皱纹里漾着笑意。
茶铺的四季各有风味。春天陈老头会在茶里加几片新摘的桃花;夏天会用井水冰镇薄荷茶;秋天会特别推出桂花乌龙茶;冬天则常备姜糖红茶。这些茶饮虽算不上名贵,但总能恰到好处地熨帖人心。正如苏轼所言:“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在这方寸茶铺里,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慰藉。
今年开春,茶铺歇业三天。再开门时,茶铺门口多了个炭炉,上面架着烧烤用具。陈老头现烤现卖起一种叫“茶香饼”的点心,第一炉出来时,整条巷子都飘着淡淡的茶香。这种点心用茶末和面,中间裹着红豆馅。老王说,这香味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跟着爷爷去茶山的情景。
奇怪的是,那个投行精英最近来得少了。直到上个月,他突然带着个姑娘来喝茶。姑娘身着素雅的旗袍,说话轻声细语。陈老头给他们泡了一壶珍藏的龙井茶,还送了一碟新烤的茶香饼。我听见年轻人对姑娘说:“这地方我低谷时常来,茶香里有种力量。”姑娘抿嘴笑了,指着墙上那幅已经发黄的字画问:“这‘清心’二字,可是出自《茶经》?”
陈老头正在擦拭那把青瓷茶壶,闻言手停了一下。他转过身,第一次讲起了茶铺的来历。原来这铺子是他父亲留下的,而那幅字,是抗战时期一位避难的书法家留给他爷爷的墨宝。“那位书法家说,茶能清心,心清则万事通透。”陈老头说着,往壶里添了一把茶叶。
昨天路过茶铺,我看见那把青瓷茶壶碎了一地。陈老头正在一片一片捡拾,动作很轻,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一样。老王蹲在旁边帮忙,两人都没说话。茶铺里静得出奇,连往常的谈笑声也听不见了。我不知道这壶是怎么碎的,但隐约感觉到,背后或许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今天,茶香依旧在巷子里飘荡,只是少了些什么。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总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也有些东西历久弥新。这市井茶香里,泡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