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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3
星期一
当前报纸名称:兵团日报

千树万树梨花开

日期: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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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6版:绿洲周末       上一篇    下一篇

●吴又洛

小雪过后,大雪便接踵而来,大雪是节气也是风景。明代王象晋在《群芳谱》中写道:“大雪,十一月节,言积寒凛冽,雪至此而大也。”此时,寒气已深,北风凛冽,地不分南北已相继有了降雪情状。雪撒落尘寰,银装素裹出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雪飘舞天空,洗涤出清爽洁净的澄明玉宇。

隔牖风惊竹 开门雪满山

大雪常自晚间而来,伴随着呼啸的北风,往往一夜之间便飘满大地的每个角落。《红楼梦》第五十回写大观园群芳在芦雪庵赏新雪,烤鹿肉,众姊妹即景联句,这一精彩诗会的开篇就是从王熙凤那句“一夜北风紧”开始的,随后引出“麝煤融宝鼎,绮袖笼金貂”“赐裘怜抚戍,加絮念征徭”“没帚山僧扫,埋琴稚子挑”等佳句。这如同一场大雪为冬天开启了序幕,诗意的精彩开始渐次上演。

雪来时悄无声息,常常在人们熟睡之时开始天地舞台的布景。早上醒来,映入大家眼帘的已经是绘好的江天画卷,雪浓妆淡抹了山峦、巷陌、树木、屋檐、溪谷,熟悉的世界在开窗推门的瞬间呈递一夜突变的惊喜。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带来的视觉观感,勾起人们深藏心底的诗情,涤荡内心的杂虑,唐代李白的《清平乐》最能代表人们此际的心情:“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高卷帘栊看佳瑞,皓色远迷庭砌。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面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洁白世界,我独立苍茫,与天地融为一体,表里俱澄澈,肝胆如冰雪。

雪的到来也非完全无迹可寻,是逃脱不过诗人善于发现的眼睛和善于洞察的心灵的。唐代白居易在《夜雪》中写道:“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雪落无声,可是盼雪依旧的诗人却捕捉到了一些细节。雪似乎与诗人有一种默契,雪还未落,可彤云已密布天空,雪的到来早已是诗人内心的期待,在红泥小火炉旁饮酒会友,是欲雪天等待雪花飘落的开场仪式。雪终于在深夜姗姗而来,铺天盖地的洁白照亮了厚厚的窗纸,霏霏而来的厚重压弯了庭院清瘦的竹子。当暖居酣睡的人们正沉浸在香甜的梦中时,能感知“绿肥红瘦”的敏锐诗人已经心领神会到了雪的降临。

烟尽柳条轻 雪深高士卧

如果说深秋是残留着橙黄橘绿的脉脉轻寒,那么大雪时节的仲冬则可称之为江天无碍的澄澈空明。

柳树是季节最好的见证,它在繁茂成荫的夏天呈现出妆成盛容的大气,在纤肢细条的冬天则呈现出清姿尽显的清瘦骨相之美,形之于人物画,此时的柳是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韵致的。此时,你如若登高望远,江天尽显辽阔,寒气所致,水不生烟,视野极好。

古代文人雅士常常选择在雪后游赏,弥望江山盛景。清代,被誉为“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在“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的大雪天携友登临泰山,留下被称为泰山四大散文之一的传世佳作《登泰山记》,文中“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汶水、徂徕如画”的描述至今令人心驰神往。这样的盛景,非大雪天而不能有,这样的奇观,也只为赏识风雅而不畏风雪者所能畅望独观。

《三国演义》中描述了此际刘备“二顾茅庐”而不遇的情形,“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银妆”。一场大雪,让隆中风景如画,此刻诸葛亮选择云游四海,“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落之间,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如此“往来莫测,不知去所”,方不负这冬日盛雪之景。

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在大雪之后,“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自一人到西湖的湖心亭看雪。那晚,西湖雪后甚美,“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这样寥寥数语,已让后世倾心不已。我想,那晚的西湖之美应不止《湖心亭看雪》中这寥寥数语,雪景之美只有亲临者才能深刻体味。

下雪的日子是宜于高卧的时候,不似姚鼐这样的雅士冒雪登山,陆游选择在家蛰居,他在《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中写道:“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大雪时节的江南虽然有雨无雪,但这一时节已是寒气逼人,炉火与蛮毡构筑的温馨小屋,对比如海涛般翻滚突袭的寒风冷雨,让陆游有了充分蜗居的理由。宋代潘阆在《宿灵隐寺》中也不无相似的写道:“绕寺千千万万峰,满天风雪打杉松。地炉火暖黄昏睡,更有何人似我慵。”屋内如此温暖,不仅适合蛰居,还宜于睡眠。

潘阆与陆游感受到的是江南地区大雪节气,江淮以北节如其名,正是大雪封山时候。此时,“人多出乞食”,而东汉名士袁安却高卧于家,“洛阳令按行至安门,见而贤之,举为孝廉”。“卧雪情操,扬风惠政”,一场雪检验了一代名臣的坚贞操守和汝南袁氏的门楣家风。《袁安卧雪图》也成为王维、董源、范宽、赵孟頫、倪瓒、文壁等历代画家笔下的著名画作。

书窗一夜明 园林鉴中看

大雪时节是读书的好时候。林语堂曾说:“或在风雪之夜,靠炉围坐,佳茗一壶,淡巴菰一盒,哲学、经济、诗文、史籍十数本狼藉横陈于沙发之上,然后随意所之,取而读之,这才得了读书的兴味。”寒气侵逼、大雪弥漫之际,正是古人读书之时,宋代诗人紫金霜的“门尽冷霜能醒骨,窗临残照好读书”,写出了这时读书的好处。

历来注重耕读传家的古人,此时可趁着农闲教导子弟读书,许多感人的读书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节。宋代翁森在《四时读书乐·其四》中写道:“地炉茶鼎烹活火,四壁图书中有我。”诗句把古人生火围炉、烹茶读书的场景描写得很鲜活。《明史》中有关明末文学家张溥“冬日手皲,日沃汤数次。后名读书之斋曰‘七录’”的记载,真实展现了古人冬日刻苦攻读的情景。清代袁枚的《寒夜》一诗把这样的苦读岁月写得很有趣:“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尽炉无烟。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诗中没有红袖添香的俗套,反而以一句嗔怪,把彻夜读书的艰辛轻松消解。

赏雪是古人一致认同的雅事。古人有九雅:焚香、品茗、听雨、抚琴、酌酒、赏雪、莳花、候月、寻幽。大雪时节正是普遍降雪的时候,比起登泰山、游四海的可遇不可求,在庭院之中赏雪成为更多人宜便的选择。幽居深闺、囿于礼教的庭院妇人、大家闺秀自不必说,即便是官宦子弟、书生贤良,此刻冒雪外出也多有不便之处,于是便流传下来许多庭院之中赏雪的掌故。

在中华文化登峰造极的赵宋之世,有两本书分别记录了两宋学子冬日上学的场景。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记载了北宋时期“豪贵之家,遇雪即开筵,塑雪狮,装雪灯,以会亲旧”。周密在《武林旧事》中回忆南宋都城临安的往事时写道:“禁中赏雪,多御明远楼,后苑进大小雪狮儿,并以金铃彩缕为饰,且作雪花、雪灯、雪山之类,及滴酥为花及诸事件,并以金盆盛进,以供赏玩。”

庭院赏雪,不仅方便,还深合传统美学。中国园林构造,充盈诗意美学,读书人心中自带审美情调,在庭院之中,便能赏鉴雪的美感。无论是北京的颐和园、什刹海、北海,还是姑苏名人雅士的拙政园、沧浪亭、退思园,抑或是苏轼的东坡小舍、王禹偁的黄州竹楼、孔明的南阳草庐,一场雪总能品出无尽可观可赏之处。故宫的红墙碧瓦在雪中愈显古朴端庄、厚重深沉,一帧帧雪景图藏着明清史册里的悠远往事。颐和园的斗角飞甍、亭台水榭经过雪的装扮更加峻拔壮丽,在昆明湖畔看近水远山愈觉如诗如画。

本就诗意灵秀的江南之地的私家园林,窗棂之外、月门之中、回廊尽头,一场大雪造出了多少新景,框出了多少图画。更何况胸中有丘壑、腹内有锦绣的名士,兼备深厚的文化修养和远超世俗的审美格调,以玄心、洞见、妙赏、深情体物观景,无论在庙堂,还是处江湖,无论居华屋,还是栖茅舍,都能赏鉴出非同寻常的无尽妙趣。